七月八日,晨。(长征的第272天)
林卓站在于嫂身后参加集体晨祷,她也不懂就跟着有样学样。
窗外突然爆出日语广播声,‘满铁’宣传车正播放着:“中日亲善,共同防共……”
街头的卖报童举着《大公报》尖声嘶喊:“号外!号外!北平学生冲击政务委员会!示威学生被拘东交民巷!”
头版照片里宪兵的军靴正踩在“还我河山”的横幅上。
三里外的棺材铺后院,公鸡刚打鸣,胡掌柜已展开《大公报》。
眼睛扫过南运河因“暴雨涨水”侧翻等铅字,眼睛闪过精光:“二十头狼喂了鱼,够本。”
他撕下报纸边角浸入水中,漕帮密写的暗码渐渐浮出:‘子时三刻柳枝断’
胡掌柜盯着‘柳枝断’的暗码冷笑,漕帮把日军巡逻艇叫作‘水柳枝’,今夜子时三刻,再让这些东洋柳枝沉河喂鱼吧。
乱哄哄的一天就在学习和不停脚的奔走中度过。
林卓已顾不上思考,体力已经透支了。
三天两夜,仅在吃饭的间隙打个盹。
之所以还没有立马倒地昏睡,林卓估计应该是神经过度亢奋,激素分泌异常导致的。
不过她的眼珠泛着病的琉璃色,血丝在眼角爬成了蛛网。
垂落的发丝间还粘着搓棉签时粘的絮絮。
唇色也是灰白色,哪怕是刚喝了半杯泡了三天的大枣水。
晚六时,林卓手拿粗陶杯,扶着漆色斑驳的门框挪进病房,粗陶杯沿还沾着大枣皮。
最后一缕霞光透过菱形窗格,将她的影子折成三截投在青年裹着纱布的胸膛上。
墙角石膏已剥落,露出坑坑洼洼的一片,青年屈起的指节正反复刮蹭绷带边缘,麻布纤维在暮光里扬起细碎的金尘。
门轴“吱呀”声打破凝滞的空气,他猛然抬头,绷紧的肩颈线条肉眼可见地松弛下去,仿佛卸下百斤皮甲。
消毒漂白粉刺鼻的气息,被陶杯里蒸腾的水汽搅散了,林卓把杯子放到小桌上。
“要晾一会儿再喝”她嘴巴动了动,咽下了哈欠声“夜里要是不舒服,就扯这根铃绳。”
病房内青年目光追着她手腕处晶莹的水泡,那是昨夜给他烧滚水时烫的。
他下颌朝床尾动了半寸,那里整齐码着叠好的里衣。
“都收在宿舍里了。”林卓会意道,指尖摩挲桌面,脸似无意间地转向房间的另一个床位。
“裹着油布呢,放心。”话音刚落,西墙外就传来挎斗摩托引擎的轰鸣,震得杯里水纹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青年皱眉,染血的长枪与环首刀在脑海中铮然作响。
他伸手在虚空抓一下,而后转向杯子。
林卓看着青年半途改道的手,也有些心惊肉跳:“于大姑说医院的后门就有一个宪兵检查岗,明天……”林卓半截话音卡在嘴里,青年点下头,随即闭上了眼睛。
霞光掠过他浓浓的一字眉,将紧闭的眼睫毛染成赤金色。
远处教堂晚祷的钟声荡开,惊得檐角风铃叮叮咚咚。
林卓马上在病床前站好,闭上眼睛,双手抱在胸前,假装在祈祷,她也不会背祷词,
就默默地念叨佛号,念叨一半,突然察觉到此举,似乎不太地道。
她睁眼瞄了一眼床上的青年,青年正瞪大眼睛看着她。
林卓白他一眼,闭上眼睛。
不会祷词是尴尬哈,别人都是念叨出声的。
她轻咳了下,嘴里咕囔着背起了国歌,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
晚祷结束。
林卓出了病房去找于嫂,她正在器械室清点纱布,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想要松江土布得等礼拜三,眼下只有日本粗纺纱。”
“不是布料……”林卓揪着护士服下摆。
这一天下来,汗渍在腋下洇出两片云:“就……贴身穿的……”
铁皮柜“咣”地合上,于嫂转身打量这个总把听诊器戴反的姑娘:“不会缝吗?”
见对方摇头。
于嫂“卫河码头早市,找卖蛤蜊油的麻脸婆子,说买二厂背心。”
林卓摸出一枚银元,袁世凯头像的边齿硌着掌心:“要多少钱……”
“机织棉的五十个铜子,土布对襟的六十个铜子。”
于嫂又叮嘱:“记得要浸过碱水,新布招跳蚤。”
窗外传来宵禁的梆子声,林卓拿着银元的手一颤,撒在刷手池里叮咚作响。
“鞋袜找洗衣房周婆婆。”于嫂把湿漉漉的银元拍在她手心,
“旧床单改的布袜两双五个铜子,纳千层底另收两个铜子的工钱,可别让她瞧见你穿来的衣服,她嘴碎。”
林卓吭哧一下,还是说了:“于大姑,一个铜子是,一个银元是多少铜子?”
于嫂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识字吗?”
林卓脸涨得通红,额头的汗都要下来了,还是佯装镇定,声音一点都不虚:“是识字,就是这个钱换算不太明白。”
于嫂眨下眼:“一个银元,现在是四百个铜子,铜子上写着‘十文’的。”
于嫂:“我说你怎么老拿着银元呢。”
林卓通红着脸猛点头:“好的,好的,我知道了,谢谢于大姑,我先走了。”
她没等于嫂说话就赶紧跑出去了。
边跑边摸下滚烫的脸,禁不住哀嚎:“这也太丢人了,啊……”
刚叫了一声,声音赶紧低下来,冲着迎面走来的陈医生,点头问好,陈医生双手插在白大褂里,风度翩翩地走来,一双带笑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面,也把狐疑藏起来了。
他冲林卓点点头,转进器械室里。
器械室里,两双都带着狐疑的眼睛对上了。
于嫂刚听见林卓在外面嚎了,一时也有点语塞:“这丫头……”林卓则是一溜烟跑没影了。
病房里青年摩挲着粗陶杯沿,喝了口温热的枣水,眼底的霜色似被水雾浸得微融,像河西走廊的冻土遇上了来年第一道春溪。
宵禁时分,沧县全城明暗交织,医院窗格里只透出微光,运河码头上倒是黑影攒动,岸边连绵五里,高高挂着红灯笼。
三义庙街的棺材铺,大门紧闭,上面的铜拴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
医院里,林卓在微弱的光线下,抱紧那叠里衣迈进‘姑娘楼’,
这是位于医院西侧,一栋砖木结构的三层楼,是医院的宿舍楼。
楼梯发出年迈的咯吱咯吱声,这座光绪年间的三层小楼外墙爬满了忍冬藤。
林卓推开阁楼的门,一只橘黄色的大猫趴在床上,铁艺床架上还搭着前任护士的灰布罩衫,袖口密密麻麻记满拉丁文药名的缩写。
林卓走到床前站了一会儿,她是想抱猫玩会的,但她实在太累了。
就站在一旁等着猫跑走,谁知人家大黄老神在在,趴得甚是安详,怕?不存在。
林卓不管了,一屁股坐在床上,仰身直挺挺地倒下,怀里还抱着衣服,挨着猫的一侧传来一阵呼噜声,大黄很满意。
片刻后,她以为自己会马上昏睡,谁知竟然没有睡意。
想起于嫂的叮嘱:戌时宵禁,晨祷钟响前莫要开窗。
她艰难地起身去拉窗帘,突然发现黑乎乎的忍冬藤间闪着金属冷光,
林卓一愣,不由得起了一个念头,在现代酒店,总是爆出让人防不胜防的摄像头,这里不会也有摄像头吧。
似有夜风吹来,忍冬叶子在沙沙作响。
子时三刻
捷地减河老闸口下游800米处,河面宽仅28米,三艘漕帮舢板倒扣在芦苇荡里,船底新糊的‘王’字黄泥还泛着潮气。
老曹站在舢板上,胖胖的身形在夜色中像雄壮的黑瞎子,他冷冷地注视着远方河面那一闪一闪的三色灯,红绿白轮次闪着。
两个漕帮水鬼正把‘铁西瓜’绑在二十九军沉船的桅杆上。
这是去年劫的日军九三式触角□□,撞针用蜡封好,专等铁船底来蹭。
河底淤泥里还埋着五口棺材,里头填满开滦矿的炸药粉,引线裹着鱼鳔胶防水。
一柱灯光扫过芦苇荡,日军94式内河巡逻艇突突地驶来了,探照灯扫过水面时,漕帮的‘水耗子’李四猛地扯牛皮索。
沉船残骸里突然竖起根裹着白布条的桅杆,白布条在月光下反光,很像落水者挥舞的胳膊。
此时,下游漂过几个竹筏,上面噼噼啪啪地炸响开来,像是来了一支军队。
“八嘎!”艇长柴田举着望远镜骂出声。
巡逻艇刚抬起机枪转向‘遇难者’,船底就刮到了□□触角。
撞钉“咔”地折断了,200公斤炸药粉在右舷炸开轰起了冲天水柱,冲击波震碎了艇尾的机枪座。
爆炸的声波传到了林卓的阁楼,窗户震响,她睡得深沉,一无所觉,不知何时,怀里已搂着猫,猫也同样睡得深沉,
只在窗户响得一瞬,睁开一双金黄色大眼睛看向窗外,随即又闭上,呼噜声又打了起来。
□□爆炸后,老曹点燃竹管里的硝纸,火星顺着埋在地垄沟里的桐油浸泡的麻绳窜向河滩。
五口炸药棺材次第爆响,冲击波在狭窄河道形成叠加效应,日军巡逻艇像鸡蛋壳似的被挤向左侧暗桩,船体瞬间被穿透。
巡逻艇歪在水面卡住了。
漕帮的三十条汉子从闸门阴影里荡出,人手一把改造的□□喷筒,打穿了落水日军的救生衣,一朵朵血花在柴油燃烧的火光里绽放。
片刻后,河面已没了活人。
老曹拉下一条麻绳,一面白色布片升了起来,漕帮好汉们立刻收手。
李四把准备好的死鱼撒向爆炸点,嘀咕着:“殷汝耕的票子泡烂了才好”。
鱼肚里塞着伪蓟东政府的香烟票,明日日军打捞队会发现这些‘证据’。
硝烟散尽时,老曹的舢板已迅捷地划进南运河。
远处,沧县城墙的轮廓,被火光勾勒得如同獠牙一般张牙舞爪,
而漕帮提前沉入缠满铁蒺藜的木排正在河底与真正的柳根缠绕成新的暗礁。
次日林卓起了个大早,去卫河码头早市。
她将护士服反穿露出灰布里子,袖口还沾着昨夜配药时的龙胆紫。
出了医院后门是个巷子口,卖蒸糕摊的老汉用铁勺敲着笼屉,蒸汽升腾而起,保甲长的铜锣声荡开:“皇军有令!卯时开市酉时收摊。”
边上两个裹着包头巾的妇人蹲在墙根择野菜,细看像是荠菜。
“姑娘,新腌的鬼子姜要不?”
卖咸菜的老奶奶一手拽住林卓的衣角,一手掀开大褂下摆,露出一个白袋子,里面装的是盐。
老奶奶用指甲在陶罐沿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响,这是沧州黑市问价的规矩。
不过林卓不懂这些,她礼貌地冲老奶奶说:“奶奶,不要哈。”
说罢便朝前走,踩着微微反光的青石板,兴致盎然地看着热闹的街道。
青石板路两侧是灰砖灰瓦的店铺,幌子迎风招展。
长寿堂药铺里飘出艾草与当归的苦香,坐堂郎中是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在给咳嗽的幼儿把脉,药柜上龙胆紫、红汞水等西药与中药罐放在一起。
林卓路过不禁被这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吸引了眼球,暗道:这形象,不用化妆都能演修仙派掌门了,哎!要真是就好了,这配置不打鬼子可惜了。
老人似有所觉,转头看到门外正看他的林卓,眼中浮起一抹兴味,冲林卓点头笑笑,接着给幼儿把脉。
“啪”一声惊堂木,吓了林卓一跳。
前头三仁居茶馆的说书人拍响了醒木,开讲《三侠五义》,三三两两的茶客嗑着瓜子,在小声议论着‘**撤军的事’,神色愤懑,呸呸地往地上吐瓜子壳。
迎面一个身穿灰黑色粗布短衫,身形干瘦精悍的老头,在死命地拉着一头灰毛驴,这驴也瘦不啦叽的,但倔劲不小,任凭老头怎么拉就是不动弹,梗着脖子,就是不走。
老头怒骂一声:“犟驴!你个讨债的畜生,走不走?走不走!”
短鞭凌空抽向驴背。
挨了一鞭的毛驴鼻孔喷出白沫,驴眼翻白斜睨,一只耳朵被扯得向后倒伏,露出内侧粉红色的新伤疤。
边上剃头挑子旁的老者正眯着眼刮脸,索性停手咧嘴嗤笑:“老陈头,驴都晓得你要送它去汤锅铺,没厥你一蹄子,对得起你喂得豆饼了。”
灰白麻绳在老陈头皲裂的掌心勒出血印,脖颈上青筋暴起像老树的根须,脸色都气成的紫黑色。
1935年的沧州医院如何伪造死亡证明?
1、文中「肺结核死亡率六成」并非杜撰,据《华北卫生志》记载,30年代日军控制区肺结核死亡率高达59.7%,成为地下工作者最常用的掩护病症。
2、保甲制度下的「联保切结册」参考了南开大学藏《冀东防共自治政府档案》中血指印原件照片,十户连坐制比正文描写更残酷。
3、文中「碘酊换瓶」细节源自真实案例,北平协和医院护士以此法伪装,协助输送药品,而能送到战场的药物,其实极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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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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