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从邮局出来,不远处就是市中心的剧院广场。她往家里拍了电报,心里像放下块石头,不由地往广场方向散了几步。这里是著名的游览胜地,虽然经济不景气,但还有些许各国游客,也有不少俟机想做些小买卖换点东西的本地人。塔娜脸皮薄,几个售卖面包和汽水的中年女人很“识货”,追着她跑,她慌得一脚踩进了广场的鸽子群里,鸽子受惊腾空而起,“扑棱棱”有几只飞到她怀里来。塔娜被鸽子翅膀扑扇几下头脸,忽然觉得这情景好像在哪里发生过,她怔怔地想了一会,想不出所以然,心里很惊惧,茫然四顾,搞不懂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害怕几只鸟。
天气暖了,广场上显露出一种刻意而为的繁荣气象,中心圆台处还有一群人,搭着架子,摆了展台,向过往的人发着传单,有人拿着扩音喇叭高声讲着什么,语气激动,涨红脖子。塔娜再不想费心去听外国话,她心里默默唱着一首家乡的老歌谣。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美丽的姑娘……”
她想象自己是走在回家的那条小巷子,脚步还未临近大铁门,院里的大黄就会率先叫起来,这时候她甚至闻到了谁家做饭的味道,一种只有故土之上才氤氲出来的烟火气。这气息如此明晰,都让她从自己的傻念头里跳出来了。
“哎,姑娘!”
分明响起的是家乡口音,塔娜站住脚,扭头看,一个穿红着绿的女人,短圆的脸略显得臃肿,笑嘻嘻在她身后不远招呼她。
塔娜顿了下,旋即就认出是在来时火车上认识的邻座女人。
“呀,真的就是你呀!你不说没几天就回去么?咋还在这呢?”女人喜气洋洋上前拉住塔娜胳膊,有几分他乡遇故知的激动。
塔娜也算闯荡出来了,张口就接半句慌话:“有点事情耽搁了。”
“啧啧,我还担心认错了人,怎么没几天,你瘦了这么多!我瞅你半天都不敢打招呼。”女人嘴巴利落,不停问长问短,但她身后的男人有点不耐烦,上来对塔娜点个头,瓮声瓮气说:
“不是你非要看戏?再不过去买票,操心没有了。”
女人倒不像之前对自己男人言听计从,眼睛一飞,腰身一扭,颇得意说:“你急什么,咱们不是有缘遇到这姐们嘛!”说着还一拉塔娜道,“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瞧戏,我这个人最爱看戏,出来打工这么久啥都不舍得。这回我打算回去了,好歹看一回外国戏,不算白来这么多年。”
塔娜挣不开她,只好接着话头问:“你们生意兴隆,怎么要回去呢?也不年不节的。”
“哎呦!”女人往塔娜身上贴贴,简直眉飞色舞,声音不大不小地说:“你瞅瞅!”她又一晃身子,塔娜低头,觉得她腰腹丰满,突然明白过来,是已经怀了四五个月的样子,在这边诸多不便,看来她要回去安胎的。
塔娜立马道喜,但她从来不是热络的人,虽然心里也是实心替人家高兴,表情却总是不太合时宜。
女人并不在意,还拽着她往大剧院方向走,离近了又说:“你瞅瞅,他们这日子都过成个这了,周末有戏还是这么多人排队买票。我就不明白,明明都揭不开锅,还看戏?”
塔娜顺着她的目光看,宏伟华丽的大剧院门口果然排着不算短的购票队伍。剧院海报上展示的是一出芭蕾舞剧《吉赛尔》,一群白衣女子摆出优美的造型,一个少女模样的演员独立在舞台前方。
“也不知道这些洋人都看啥戏,咱也见识见识。你要不要一起看,我给你买票。”女人兴高采烈,她男人在边上干咳一声。塔娜忙拒绝:“大姐,谢谢你,我还有好多事,我男人还在等我。”
女人还要邀请,塔娜已经挣脱了她有力的臂膀,满脸带笑表示必须离开。女人倒也不再挽留,她挽起男人的臂弯,走进了买票的队伍中。
塔娜走了没几步又回头,觉得倒也有缘,应该留个联系方式。但看着女人和她丈夫紧紧贴在一起的背影,她愣了一会,转头急匆匆赶往附近的公交站。
她七拐八绕,终于找到了往杰尼索夫大街方向去的公交车。这趟车她早在心里盘算了好几次。安德烈一再告诫她不要去那里,也别奢望能打听出什么,最好立刻就回国去。她原本也有这打算,所以本来是要往大市场去买些当地特产。但是眼下,她打定了自己的主意。
这条路线堪称漫长,光是开出市区就需时不短,车上没几个人,塔娜坐得昏头转向,幸好司机扭开了他自己的小收音机,不知播的是什么频道,一阵透彻的钢琴声乘着电波而来,像清净的溪水洗涤了她的烦扰和憋闷,给她带来片刻的舒适和宁静。车窗外,郊区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大概不久前才下过雨。城市中的高楼大厦渐渐远去,出现了鳞次栉比的厂房和陈旧的民居,远处淡云低垂,一大片深浓不一的绿色猛然闯进了塔娜的视野。
“同志,下一站就是杰尼索夫大街。”司机好心提醒她,大概是很少见到外国人来这么偏僻的地方,他又补充一句,“您下车可要注意安全。”
塔娜点头致谢,下了车。车站就在一片工厂和一座略显破败的小学校舍之间,道路很是宽阔敞通,可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塔娜先在学校门口晃悠了一圈,既不见人也听不到读书声。她只好抬头四处踅摸,好不容易在校门的角上发现一个耷拉下来的缺了角的铁门牌,上面锈迹斑斑,幸好残存着一串数字“25-3”。塔娜琢磨下,转身又往工厂方向走,没走几步,从厂房一侧的小路上转过来两个人,一个叼着烟,一个敞着怀,塔娜本想上去问询,但见这两个人不像是工人模样,走路还晃里晃荡的。她现在知道要谨慎,眼瞅路边有几棵高大松树,她两三步就跨过去绕到树后面,待那两人走远,她才四处望望,原来在这片厂房后面,还有两排三层小楼,看起来像住宅区。
那位叶戈尔,总不会是要买架钢琴在厂房里弹吧。塔娜想想,就向着那片住宅走去。临近了,楼道大门边上的大大门牌一下子跳进她的眼睛。
“杰尼索夫大街31-02”
塔娜都有点发愣,这个地方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被她找到了?她在门牌底下再三确认后才走了进去。然而一个问题还是立刻摆在她眼前,这一栋是31-02?那到底叶戈尔住在哪一户呢?她把脑子里的客户名册像翻照片一样颠来倒去,都不记得有写明是哪一户哪一室。塔娜抬头看,发现二楼某一家的阳台摆着两盆紫罗兰,花叶长得茂盛。她灵机一动,直接走上了二楼,估摸着找到了可能有紫罗兰的这一家,规规矩矩地敲了敲门。
一个女人不耐烦地问是谁。她只好隔着门说要找一位叫叶戈尔?察廖夫的。女人似乎有什么急事,猛地拉开门,一张面色蜡黄的脸出现了,皲裂的嘴唇恶狠狠道:
“死酒鬼还有朋友?今天都来聚会么?”她噘嘴往楼道深处一努,“啪”的一声又关上了门。
塔娜被她吓得后撤半步,她望望楼道,还有三四户人家。她试着敲了敲那女人示意的方向上的第一扇门,半天没有人回应。她摸了下门把手,手上黏上一层浮灰,显然是久无人居住了。她又往深处走了几步,突然发现有一户的门敞开一条缝隙。此时日近正午,房间里的光线穿过这道缝隙,在黑乎乎的楼道里投出一道细小光亮来。
塔娜心里一动,蹑手蹑脚走到这扇门边,仔细听听,房间内悄无声息。她大着胆子敲门,等一会,四周只是更安静了。她屏屏气,猛地一推,门开了。门内是一间小小的客厅,客厅窗户朝南,阳光倒是很好,把房间内照得透彻,但这屋子里只有一只破木椅子歪在墙角,其余别无他物。地板上蒙着厚厚一层尘土,上面有些凌乱的脚印,还有拖动什么重物遗留的痕迹。塔娜看了几眼这些印记,有的不像是近期留下的,有的却很新。她试着踏进来一步,也许因为她身子轻盈,脚步也仔细,所以没在地板上留下什么。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进了客厅一侧的卧室。卧室也没比客厅好到哪里去,连一件寝具也没有,窗户大概不够严丝合缝,半扇掉下来的破旧窗帘借着钻进来的风胡乱摆动。
然而,窗下却立着一架钢琴。
塔娜凝视着钢琴,就像看着一个久违的老朋友一样。这到底是不是那位叶戈尔的家?是不是他曾买过一架编号为Ч10276黑色钢琴?那琴又是如何辗转到了塔娜的家里?所有的怀疑,假设,猜测,都在这架钢琴前消散了。
塔娜慢慢地走过来,她心里萌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好像一切答案都将在琴声里揭晓。
她伸出手,像碰触老朋友的肩膀那样抚了一下琴键。
预想中的纯净悦耳并不存在,这琴像哑了火一样,发出憋闷又破碎的动静,像什么怪兽低沉诡异的呻吟一样。塔娜立时抽回了手,声音激得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小时候也见过学校的琴,即便太过陈旧,没有得到好的保养,钢琴也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她自己家的那一架音色就特别动听,虽然她不算是行家,但她很知道什么是好的,美的。
塔娜退后了一步,上下打量这架被遗弃的钢琴。
琴的立板如一面暗黑的镜子,照着塔娜苍白憔悴的面容。这一刻她和这架琴一样,都是孤零零的,再也唱不出属于它的歌。琴已经失去了作为乐器的最高功能,那弹琴的人也不知所踪。
塔娜肃立当地,身上微微发抖。虽然她一直都知道希望渺茫,但是面对眼前的情景……
不,不是的,她的颤抖来自另一个原因。她努力让自己镇定,但是她做不到。因为毫无疑问的,她察觉到了房间里另一个人的存在。
钢琴立板的另一侧,一个身影出现了。这场景仿佛似曾相识,塔娜看到他和她自己,他们都在那其中,像两具无法逃脱的灵魂。他们自己的肉身反倒如行尸一般。那人和她一样的疲倦和苍白,还带着深深的无以言喻的苦痛。塔娜不知自己是不是也是这幅样子,因为她的目光全聚焦在这个苦痛的人身上,她无法移开。
男人走到她身边,他没有开口,但他的眼睛在叫着她的名字。
“你怎么在这?”塔娜抬头问本不该出现在这的安德烈。
“我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安德烈压低声音,皱着眉头说。
塔娜头一次在这么强烈的阳光下,这么近距离地看着他。他皮肤干巴巴,肌肉有向下走的趋势,脸上的皱纹也比第一次见的时候更深一层。
他在衰老,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重重压制着一样,苦痛且衰老。
“你不该来,这很危险。”
好像安德烈对着她只会说一句,“你不该来。”但说这些并没有什么用。
“这里什么都没有,哪里危险?”
安德烈面带些无奈,走到钢琴边上。
“这里空无一物,但却有这架钢琴。”
“这琴坏了。”塔娜说道。
“对,但却被擦得干干净净。”安德烈一捻钢琴表面,“琴是新搬进来的,我来的时候门上了两道锁。”
“你撬了锁?”塔娜问。
安德烈没有回答。他一把掀起来琴盖,往里面瞅了半天,没什么发现。他又推了推琴,琴体稳如泰山,纹丝不动。他看一眼塔娜,塔娜也意识到有点不对劲,她跟过来,两人合力,这架钢琴才被挪动了一点点。
“奇怪,这琴的轮子也坏了?”塔娜蹲下身看,钢琴底下的支撑轮还有踏板都发出金属的光泽,崭新,脆亮。
“我看了里面,这是一架很新的琴,琴锤和毛毡上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安德烈边说边又往钢琴和墙壁的缝隙里瞅瞅,没看出什么端倪。
一架全新钢琴,声音完全走了样,被丢在无人居住的偏僻老旧的住宅楼里。
安德烈和塔娜四目相对了片刻,忽然单膝跪地,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钢琴的底部。他伸出手,试着把钢琴下部的木质面板取了下来。
“搭个手。”安德烈用熟稔的口气对塔娜说。不等他说完,塔娜的手已经扶了上来。
钢琴底部的箱体里,张着密密的琴弦,每一根都按照既定的规则严谨地排布着。安德烈一手扶着面板,一手伸到键盘处弹了几个音,依然还是破裂嘶哑的。
“那块金属板……有点奇怪。”塔娜在旁看了一会,终于发现这架钢琴和她家的那架有什么不同了。当初钢琴被送到她家时,她里里外外每一分每一寸都检查过。
塔娜所指的是悬挂固定琴弦的钢琴铁骨。这架琴的铁骨灰蒙蒙的,毫无光泽,安德烈摸了一下琴弦和铁骨的连接处,并没有很好的固定住。他敲了敲那块铁骨,铁骨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回响。安德烈的身子几乎都钻进了琴体里面。他对着那块金属部件好一顿敲击琢磨,才又探出身子,示意塔娜帮他把面板扣上。他站起身再次推动琴体,像是在证明什么似的。
钢琴似动非动,犹如一个怀揣着秘密的执拗的老人。
安德烈一手撑着琴,一手叉着腰,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塔娜盯着他,连他眼中些微的颤动都没有放过,她告诫自己,这是因为迫切,因为安德烈一定能想到答案。
“铁骨的材质变了,可能是铅板,非常厚的铅板。所以钢琴变沉了。”
“琴弦很松,没有固定,自然发不出乐音。”
“铅板……大概是在替换铅板之后不想再浪费精力调试。”
安德烈边自言自语几句,忽然抬头盯着塔娜,他的眼神也变了,有些无措。
“怎么了?”塔娜急忙问。
安德烈欲言又止。
塔娜攥住他一边衣袖,殷切地望着他。
“我想不通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除非,这是为了某种特殊的用途。”
“什么用途?”
安德烈没有回答,而是忽然回拽住塔娜的胳膊,拉着她离钢琴远了些,但他依然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盯着那架钢琴。
“我们先离开,我们得赶紧走。”安德烈说得很急,口气里已经有了紧张的意味。
“为什么?”
安德烈边拽着塔娜从卧室退出来,边低声道:“如果是为了卖钱,把整架钢琴都拆了去才合理。把铁骨换成铅板?我想不通,但不能排除有一种可能……”
他们刚走到客厅门口,就听到楼道里有人声,说话带有浓重的口音。
塔娜听不懂,她看眼安德烈,安德烈抿了抿嘴,忽然伸手把客厅的门从里面反锁了。
“快!进去!”他一把就把塔娜推回卧室,自己转身进来。卧室的门后还有一个小锁,他拧了下,锁头发出“咔吧”一声。
“外面的锁已经被我破坏过了,他们马上就会进来。你来!”安德烈推着塔娜往窗边走。
这里是二楼,窗户内的执手锈蚀了,很难打开。安德烈焦急,一脚踏上钢琴键盘,抡起手肘,把窗户执手砸开了,但是他动作迅猛,顺带砸碎半块玻璃,锋锐的玻璃碴瞬间划伤了他。他毫无反应,回身拎住塔娜膀子,生生把她拽上钢琴,他们混乱中把琴键踩得“嗡嗡”闷响,塔娜愈发慌了。
“快!跳下去!”安德烈催促着她。
塔娜不知哪来的决断,等她明白过来,已经摔在地上,幸好雨后土路泥泞,她只觉得膝盖有些酸痛,但立刻就爬起来。
“安德烈!”她大喊。
“砰!”二楼窗口传来一声闷响。
她叫起来,发出这辈子从未有过的惨烈的嚎叫!
突然,安德烈从窗口一跃而出,有那么一瞬,他似一只迅猛的鹰,想要投身无边的苍穹。可他终于摔落下来,直直撞进塔娜的怀抱里。
塔娜从未如此这般清醒,她抱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神尖锐凄厉,那是一双鹰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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