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娜很久没有睡过这样的一个觉,深沉与温柔包裹着她,像最初的生命孕育在母亲的身体里。白光耀眼,暖风和煦,天与云融为一体,毛茸茸的草叶里有小虫呢喃,远方有牧马人奔放的唿哨声。塔娜没有什么关于草原的记忆,但此时她正被大草原无边的温柔所拥抱。她背倚着大树向天空伸手,好像能触摸到遥远而广大的世界。她从未如此快乐和自由。
天际间突然显现出七彩霓虹,无尽的光与热向她奔涌,她无法自已,她张开怀抱,她的目光追逐着那光!忽然,巨大的力量冲击着她的胸膛,一只迅猛的雄鹰扑簌着翅膀撞进她的怀里,大地开裂,草原湮灭,她们堕入虚空深渊,一切归于黑暗。
塔娜在惊惧中醒来,后背的寒栗潮水般一**地涌动。她胸前确凿的疼痛着,她慌得低头,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床洁白柔软的被子里,四周暖融融的,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正投在她的枕头边上。她扭动下身体,却感到艰难异常,肩颈处也有隐约痛感。她的床头立着一个支架,支架上吊瓶里的输液管直穿进被子,液体无声的,一滴一滴地流入到她的血管里,令她的右手有些发凉。支架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木柜,柜子旁边有一把折叠椅,柜子上方扣着一本书,书脊朝上,书皮是一种柔和的蓝色。书的旁边放着一只茶杯,杯里还氤氲着一丝水汽。她想坐起来仔细看看,身体却像石雕般沉重,疼痛和疲倦让她丧失了信心。她躺了回去,努力回想刚才的梦境,却记不清了。她恍惚着,暗自希望之前发生的所有都是一场梦,可房间外传来异国的语言击溃了她不切实际的想法。
房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的女人走到塔娜床边,发现她醒了,便用很温和的声音问她感觉怎么样。
塔娜张了张嘴,嗓子眼里冒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她一点力气也没有,甚至组织不了语言。
“您还很虚弱。”白大褂女人摇摇头,又看了看吊瓶里的液体,“您真幸运,只是受了一些皮外伤,都不是什么大事。”
塔娜明白自己是在医院里,松了口气,她忽然又想起自己身上的钱和护照,赶忙用左手去探,胳膊却一阵疼。
“您想要什么?”白大褂女人俯下身,摘掉了口罩,露出一张不算年轻但十分精致的面庞,湛蓝的眼睛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虽然没有明显的妆容,但她原本的模样就让塔娜的目光忍不住停留了片刻。
塔娜张了张嘴,喉咙里滚出几个断续的词:“我……护照……”
白大褂女人点点头,像是放心了一些的样子说:“别担心,您的东西都妥善保管了。等您好一些,有了力气,警察会来询问您的。”
“警察?”塔娜把这个词掂量了一下,好像有点费力才能理解是什么意思。她又一次紧张起来,她担心自己的“探亲证”会被这里的警察看出什么端倪。
“不……”她挣扎着想坐起来,她得赶紧拿回自己的东西离开这,最好不要和警察打什么交道。可是她的努力全是徒劳,她太虚弱了,何况白大褂女人又按住了她。
“说真的,您看……”白大褂女人拉过椅子在她的床边坐了下来,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您的伤不太严重,全部的治疗费都不用担心,如果后面还有什么不舒服您也可以来找我。只是……您还记得吗?您是自己从路口冲出来的,这不是安德烈的责任,或者说,不全是他的责任。”
塔娜脑子发蒙,极力地辨识着女人的发音,女人意识到了,又用极慢的语速重复了一遍。
塔娜想了想,点点头,磕磕绊绊地说:“是的,我是自己冲出路口的。但……安德烈是谁?您又是谁?”
白大褂女人低头笑了一下说:“真不好意思,我叫伊琳娜?马克西莫娃,是这家医院的医生。安德烈是我的朋友,是他把您送到这儿的。”她说着,又有些慌乱,用一种祈求的眼神看着塔娜,“他撞上了您,但是,您知道的……他说是您自己从路口冲出来的,他是正常行驶的。但是那些警察不愿意相信他,说要等您醒过来再询问您。”
塔娜想起自己当时有多么鲁莽,可是没想到后面居然会这么幸运。她当然不会倒打一耙怪撞她的司机,相反地,正是这位好心的司机救了她。
“我得谢谢他。”塔娜诚恳地点头,“也要谢谢您。”她也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给素昧平生的人惹出来这么大麻烦。本来想要逃走的心也没了,她又觉得必须等警察来了说个清楚。
这时,门口的走廊上有脚步声,声音不太大,就在这间病房前停住了。伊琳娜抬起头,神情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门口响起轻轻的男人的声音,是很清亮的少年人一样的声音:
“伊琳娜?”
伊琳娜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塔娜扭着头看她,发现她在开门前迟疑了一下。
“来吧,她醒了。”伊琳娜对门口的男人说。
一个男人闪身进来,动作很轻巧,几乎没什么动静。塔娜看着他,努力回想自己冲出路口的那一刹那有没有看到司机的模样,但她什么也想不起来。男人身上披着白大褂①,里面是一件说不太清楚颜色的上衣,中等身材,五官深刻,脸上已略有一些沧桑。塔娜有点诧异,因为男人说话的声音显得很年轻,可实际上他已人至中年。
“对不起,女士。”男人走过来,没有靠床太近,眼睛向塔娜的方向一瞥就过去了,他像在和房间里不存在的另一个人说话。
塔娜刚想开口,男人别了下头避开了窗外的阳光,退进阴影里。他很瘦,侧脸斧凿刀削一样,严肃而沉默,像个不好相处的人。
塔娜声音微弱地说了声谢谢,男人面无表情。伊琳娜开口道:“安德烈,这位女士记得当时的情况,你不用担心。我们可以请彼得他们来把一切都说清楚。”
男人飞快地看了塔娜一眼,只是说:“您好好休息吧,等您身体好转了再说。”说完他就转身示意伊琳娜和他出去。房间恢复了平静,塔娜看着窗外,阳光很暖,她忍不住微微移动身体,让那温暖铺满脸颊。
她很快地好转起来,虽然吃不惯这里的食物,但是每顿饭都谨遵医嘱大口吃下去。有天,她在窗口看到一群大雁,她觉得自己认识那雁,和入秋时从她家广阔蓝天上南飞的是同一群,然后她又一下子觉得自己可笑。她只是想阿妈和阿木尔了,大雁北归的时候,有没有路过她的家?
她转回身,丢开这些念想,打定主意要尽快离开医院。她缓慢地移到小木柜前,拿起杯子把药片送下肚子,忽然瞥到压在各种药片说明书下面的那本蓝色的小书。她一时好奇拿起书,书的封皮上写着,《萍水相逢的人》。
就在这时敲门声响起,塔娜放下书,小声地请人进来。门推开,安德烈有点拘束地站着,目光恰好扫到塔娜搭在书上的手。他像有一种什么习惯,看人前眼睛总会先四下里游移,然后才能直视对方。
塔娜觉得很愧疚,赶忙向他道歉,还一再问警察什么时候会来询问自己,她要向他们解释清楚。
安德烈有点手足无措,他没回答塔娜,只是说希望塔娜好好休养。
塔娜觉得奇怪,她对这个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但她不想再等,只好直说:
“先生,我很抱歉给您带来了麻烦,我不能再这么麻烦您和伊琳娜医生了。我可以向警察说明白一切的,然后我就要走了。”
“您要走?”安德烈看了一下塔娜的腿,她的腿和左边的肩膀都有严重的挫伤。
“这可不行。”他走过来说,用一种不能被质疑的语气。
塔娜有点意外,抬头看他,他背对着窗口,阳光在他背后打上了一层光晕,在和塔娜的目光对上的一刹那他的面色变得阴沉。
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
塔娜不安起来,她猜安德烈可能误会她想赖掉医药费,或者嫌她道歉不够诚恳,也或是想要她赔偿些什么。
“我当然要感谢您,如果,您觉得……我会支付医药费用的,还要谢谢您和伊琳娜。”她赶忙解释。
“不不。”安德烈摇头,忽然上前搭住了塔娜的手臂,示意她坐下。塔娜注视着他的眼睛,顺从地坐下来。
“我实话说了吧,我有些话想问您。”安德烈又退开一步,房间里只有一把椅子,所以他只好站着,“那天的那两个男人和您是什么关系?”
塔娜没料到他是要问这个,毫无防备。她脑筋一转想随便扯个谎,可是安德烈一动不动的站着,盯着她,她忽然觉得无法掩饰自己,她发慌了。她就那么直直地和安德烈僵持了一会,终于还是开口:
“他们,劫持我,想带我上车。”
安德烈神色如常,像一点也不意外。
“所以你是故意冲出路口的,想摆脱他们?”
“对。”塔娜回答。
安德烈神情松弛了一点,眼睛又向地面瞟,好像地上有钱给他捡一样。
这下换塔娜回敬他一个恶狠狠地瞩目。他嘴唇薄得像快没有了,还紧紧抿着,唇边两侧的法令纹有点深,显老。塔娜猜测他大约三十五六岁的样子。他出了会神,好像在思考什么,当他发现塔娜紧紧瞪着他,忽然笑了,只是笑的幅度很小。
“您很勇敢。”他眉眼一动,灰蓝色的眼睛有一闪而过的亮光。
“但您打算现在就离开医院是很不明智的,就像您往疾驰的汽车上撞……”安德烈的语调扬起来一点,好像有点揶揄的意味。
塔娜听着他说话的声音,觉得是另一个更年轻更有活力的人在和自己交谈,但是她抬起头,面前就站着这么一个略显疲惫的男人。
“我有很要紧的事要去做,而且,我怕再住下去我会负担不起。”塔娜最后的声音黯淡下去。她说的是实话,她带着的钱是为了找云和的,可没有看病住院的那一份。
两人陷入了沉默,沉默的时间足够让人尴尬了安德烈才淡淡地说:“对,我们不能让伊琳娜来支付这笔钱。也许可以先……欠着。”
塔娜更加奇怪地抬头,安德烈神色不太自然地说:“但您好歹再住几天,您这样可哪里也去不了。”
“中央百货大厦离这里远吗?”塔娜撇开自己脑子里稀奇古怪的想法,她想再去中央百货大厦碰碰运气,如果不行,那就去海关。
安德烈苦笑:“难道您还想着购物?那里现在什么都没有……许多那样的商场都倒闭了,现在我们这里的人大多买不起奢侈品。”
塔娜有点窘迫,她不打算向眼前的陌生人透露太多。她只想赶快去办理出院手续,再留一些钱或者买些什么东西送给安德烈和伊琳娜。她迫不及待地拄着小柜子站起来,对安德烈笑一下:“我不是要去买什么,我是想去找个人。”
“您有亲友在这里?”安德烈一步上前扶住了塔娜。
塔娜突然意识到,安德烈可能看过她的护照,也许还有她背包里的其他东西。
安德烈见塔娜站稳了,很自然的就松开了手,又问:“您要找的人在中央贸易大厦工作么?据我所知那里早就不营业了。”
“是的。但我想再去看看,也许她还在那。”
安德烈点点头,慢慢踱到门边上,语气倒很是诚恳:“如果您真得这么着急,明天我可以开车送您去那,您现在的样子真得不方便自己去。再说,”他扭头看下窗外,“今天也不早了,您还是好好休息下。”
塔娜不好意思,想要拒绝:“不要因为我的事情耽误您的工作。”
安德烈讪笑:“不会的,送您过去后我就顺路去工作。”他摆摆手嘱咐了塔娜几句,就轻轻带上门离开了。
第二天,塔娜一大早就自己挪到医院的一楼,安德烈说大约九点来,但是九点多了还没见他的影子,她在门厅边上的椅子上坐立不安。快九点半的时候,她急得站了起来,生怕自己看不到安德烈进来,就向大门口凑了凑。就在这时,一辆急救车风驰电掣般停到了医院门口,一小队医护人员急匆匆冲到门口推进来一辆救护床,床上是一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口中发出凄厉嘶哑的吼叫,床的一角已经被鲜血染红了。塔娜生过孩子见过这架势,她看女人出了这么多血,知道情况危急,赶紧退开几步。救护床过去了,塔娜听到金属敲击地面的声音,她无意中看了眼,发现是一枚小小的钥匙掉在大理石的地板上,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她上前拾起了钥匙,钥匙上黏着一些血迹,还拴着半根断了的红线绳。
塔娜身上立时一个激灵,像过电一样,她用大拇指蹭掉钥匙上的血迹,钥匙柄上露出两个字,“乌兰”。
她完全的僵住了,几乎不能呼吸。她认识这枚钥匙,认识钥匙上的每一处齿纹,她甚至还认识钥匙上的红线绳,那正是她亲手编给云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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