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突如其来的春雨并没有打乱归长虹的行程。但出于某种考量,她拒绝了元律陪同的请求,转而招来了一位自称是红枫的魔族侍女,并令其和她一同出行。
归长虹像是对那侍女脸上的不情不愿一无所知般,她自顾自地持着盲杖,淋着那毛毛细雨,向外走去。
望着那令他嫉妒如狂的侍女,元律不由得再一次痛恨起魔族的存在。他狠戾地刮过红枫的脸庞,而后低声威胁道,“还不快去给大人撑伞!”
皇宫之外,整个京城原本因为人族撤离而荒芜,但如今早已被新的住客所填满。沿路望去,多得是坦胸露乳,冒着雨在街上行走的魔族。
而归长虹撑着伞,拄着杖行走于雨中的模样,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七拐八拐后,她终于来到一座枣红色的大门前。门上装有两对称的黑油兽面铺首,与之相对的是,那双门环则因为经常使用的缘故,被磨掉了外层的颜料,露出了其下青黄色的面貌。
“安乐公,到蒙将军的府邸了。”
红枫一边保持着将归长虹完全遮挡于伞下的姿势,一边探出身子前去轻叩门环。在得了府内主人的肯定后,她推开了府门,引导着归长虹跨过了那高高的门槛。
“长空!”
蒙二夏本坐在庭院的石桌之上,眯着眼数着头顶的梨花。在看清来人后,他连忙抛下了手中的杯盏,进而激动地起身,自来熟的唤上了归长虹的名字,单方面的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即使尚且隔了数丈远,那冲鼻的酒气仍是扑面而来。归长虹指尖微动,意识到对方似乎喝了很多酒,但她始终不曾对此放下过心来。
诚然,对于一个忍辱负重之人而言,相较于“安乐公”这看似稳妥实则嘲讽的叫法,直呼名字反而显得更讨人欢心了许多。只是不知他是有意为之,还是酒后失态,天性如此了。
思及此,归长虹有意试探。她不进反退,端着一副尊敬有余,亲密不足的模样,礼数周全地唤道,“蒙将军。”
然而,蒙二夏却对她的冷淡视而不见。他步履急切地从府内走出,而后绕到了她手持盲杖的另一侧。他伸手扶起了她的手臂,欲扶她进屋。
即使他们不过是第一次私下见面,但他这一番行如流水的动作,直接营造出一种他们之间稔熟无比的氛围感。落到旁人眼里,只觉得他们相识已久,甚至称得上至交好友。
还没等归长虹有所反应,他便兴致勃勃地提议道,“长虹,我刚得了数十坛好酒,正想着要不给你留几坛。没想到,你先来了。既然这样,不如我们今日不醉不归!”
他越说越快,丝毫不给人打断的机会。神情间,他似乎早已被脑中所畅想的共饮一事所吸引,一心只想和挚友分享刚得的美酒。
说完,蒙二夏像是方才注意到那撑伞的侍女般,他瞥了一眼对方:“长空,不如要你的侍女在外面守着好了,省得打扰了你我二人的雅兴。”
或许是因为久居沙场所带来的煞气,又或者是因为单纯的血脉压制,以至于红枫根本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勇气。在身体本能的恐惧之下,她甚至忘了去征求归长虹的同意,便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随着她的动作,原本悬于归长虹头顶的油纸伞瞬间被移开。冰凉的雨丝随即落下,在她的衣上留下了一道道晕开的水渍。
但红枫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她本能的垂下头,恭恭敬敬地向后退了数步,直至退出门外:“诺,奴婢这就去外面。”
魔族内部的这种严酷的等级压制远不是他人所能感知,但归长虹还是从对方声音中的颤抖处,察觉到了侍女的失态。
她倒不至于因此而生气,毕竟她尚没自负到认为,不过一日的相处便能得到魔族侍女们的认可。更何况,那一群侍女之中,还不知道有多少是尹其琛或者叶健等人的眼线。
因而,归长虹直接揭过了对方的冒失,就如同这本就是她所授意的一般:“可。”
望着她被一个下人欺负还不自知的模样,蒙二夏便气不打一出来。他皱着眉,满脸严肃地质问道,“魔皇陛下将你赐给安乐公之时,没告知你你的身份吗?”
在直面他的怒火之下,红枫显得更为惶恐了。她哆哆嗦嗦地跪下,花了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奴婢……知错了……请蒙将军……和安乐公恕罪。”
饶是一句道歉,她都因为恐惧而说得一波三折。但好在过去的训练和自身的素养,让她至少还保留了一点理智,意识到了对方发怒的根源。因而,她赶在结尾之前,强行扭过舌头,在后面补上一句安乐公。
归长虹下意识地在心里揣测到——
这是在借着敲打侍女之手,来给她一个下马威?
是想让她认识到,即使是尹其琛赐给她的侍女,怕的也是他蒙二夏,而不是她?否则怎么也没有越过主人,向侍女发怒的道理。总不能是因为对方是真的喝醉了,所以顾不上其他了?
但无论如何,不管对方想做什么,他的马脚总会有露出来的那一天的。
想明白后,归长虹放松身子,决定静观其变。她摇了摇头,轻声安抚道,“无碍。”
面对她这轻拿轻放的态度,蒙二夏似是怒其不争。他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将她拍了个踉跄。
见此,他猛地弹起,迷茫地望向自己的手,似是不知他分明没有用力,又是如何把人拍倒的。片刻后,他突然意识到了,他这新交的友人和过去的魔族不太一样。
他慌慌张张地道了歉,而后把胸脯拍得砰砰作响。
他语气诚恳地保证道,“我们魔族是最讲究等级和制度的。长空你放心,有我在,必不会让这些侍女欺负到你头上去的。等明日散朝后,我就替你去找陛下评理去。”
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于自己的失误,蒙二夏脸上甚至生出了两抹红晕。但他声音中对低等魔族的看不起与轻贱,又和他面色中老实憨厚所割裂开来,只能让人打自心底的意识到他对归长虹的看重。
只是,就是这种无事献殷勤之感,反而加重了归长虹的怀疑。
真正胸无城府之人会每一步都算的如此恰到好处吗?
先是热情地唤出她的名字,让人放松警惕,而等到她欲反驳之时,他先下手为强,将话题转移到了侍女的身上。再借着侍女对她的敷衍,强行替她出头,让她意识到他对她的重视。
换做其他意志不坚定,且正处于失明这种人生低谷的人,或许真的会被他牵着鼻子走,最后在不知不觉之中对他敞开心扉。
蒙二夏有问题,而这或许不是她的错觉。
归长虹隐下内心一瞬间闪过的无数猜测,她状似犹豫地规劝道,“算了,不是说要喝酒吗?不要为了这点事而扫兴。”
“对!喝酒!”蒙二夏用空着的那只手用力拍了拍脑袋,而后侧过头望向红枫,“下次再犯这种错误,我一定会禀告陛下。到时候你就主动去膳食库呆着吧。”
放完狠话后,他便兴冲冲地扯着归长虹向庭院中的石桌走去。他一边介绍着新得来的美酒,一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绕过地上的空坛,而后坐下
喝退了其他侍从后,蒙二夏急不可耐地豪饮了一杯,而后舒爽地感叹道,“喝酒吃肉果然是生命中的两大幸事!”
一杯黄酒下肚让他觉得有些不过瘾,因而他想也不想便给提起酒壶,为自己满上。做完这一切后,他终于想起了今日他邀了一好友共饮,而并非是他一人饮酒。
似是怕自己忘记,他酒也不喝了,就这么勾着酒壶的把手,直勾勾地盯着归长虹,等待着给她加酒的时机。
归长虹斯斯文文地咽了口酒,颔首附和道,“的确如此。”
蒙二夏本做好了为她倒上一杯的准备,但谁知她这一口下去,酒盏之中的酒水竟还剩一半有余,惹得他失望不已。
他拍着桌子,豪气冲天地嚷嚷道,“长空!我那天看到你那爽快的样子,我就知道你这个兄弟我交定了!所以你尽管放心大胆地喝!今天这酒,兄弟我管够!”
闻弦而知雅意,归长虹顺水推舟地一口饮下杯中酒:“蒙将军不愧是豪爽之人!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为他人续酒之事,一回生二回熟。真正倒上了几回后,蒙二夏便记住了对面还有一人的事实。因而,每当给自己倒酒之事,他便时不时将酒坛之中的酒装入酒壶,继而主动为两人桌前的杯盏之中续上酒液。
许久后,归长虹像是想起了什么般,她突然询问道,“蒙将军,膳食库是什么地方?”
蒙二夏一边倒酒,一边笑呵呵地回答说:“长空是想问为什么去那是惩罚吧?因为那地方只有食材能进去。”
说完,他伸出空了的酒杯,轻轻地撞了撞被握于另一人手上的杯盏,示意轮到她了,就仿佛今日的规则是一杯酒换一句话般。
归长虹配合着喝下,她扬起空空如也的酒杯,再次问道,“魔族不是说不吃同类吗?”
“长空,你在开什么玩笑呢?”
蒙二夏表现得极为震惊,他近乎是弹了起来。他瞪圆了双眼,像是见到了何种不可思议之物,“那种东西怎么能算是同类呢?同类起码也得算是水平相近的存在吧?”
交浅之时,最忌讳言深,尤其是双方还不过是表面交情罢了。
因而,归长虹并不打算在这时去探究这背后的缘由。她只是随意附和了一声,敷衍了过去,而后便再次和对方拼起酒来。
你来我往,觥筹交错。待到空了的酒坛都堆了满地之后,酒意逐渐涌上脑中。
蒙二夏的行为变得更为随意了起来,他一把捞起地上的酒坛。数十斤重的酒坛他单手便能提起,就仿佛于他而言,它与桌上那酒盏毫无区别。
他仰起头,极为随性地向口中倒去。从坛口倾倒而出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入他的圆领之下。对此,他有些不耐地扭了扭脖子,而后用蛮力扯松了这常服的领口。
“说实话……”
说着,蒙二夏吸了一口气,他醉眼迷离地望着归长虹。但刚说一个开头,他便卡住了。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迟钝的运转着,以至于他一时有些记不清他究竟要说什么。
长久的沉默终于吸引了归长虹的注意力,她懒懒散散地偏过头,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悬空着,手指摩挲着杯盏。她似是在发呆,又似是在等待着他的下文。
绵密的春雨将她的外衣打湿,使其稍稍贴于她身,更显其身子的脆弱与单薄。
即使知道对方双目失明,甚至被布条缠绕得死死的,但蒙二夏总有一种被人专注凝视的不自在感。他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自己的没出息,而后挠了挠头。
“我是说,咳咳。”
在骑虎难下的尴尬之中,他不得不环顾四周,以图找到一个好的话题。
春风裹挟着春雨而来,细密的雨丝砸在含苞待放的梨花之上。白色的花骨朵在枝头摇曳,尚且脆弱的花瓣经受不起一点风吹雨打,进而飘落于风中。
最后,春风拂过,唯留下一朵早春的梨花于杯盏之中。
他眯着眼,迎着风,向归长虹身后看去。
一场春雨过后,庭院之中的梨花树那原本光秃秃的树枝上,如今已有零星几朵的花苞在风中缓缓绽放,若冬日细雪落于枝头的模样。
或许是醉意上头,望着这恰似冬日之景,他再一次想起了两位故人。自以为早已忘却的回忆再次浮现,反倒让他新中不由得生出几分厌恶。
许久,酒盏与桌面相碰的声音终于拉回了蒙二夏他的神智。
为了掩饰他之前的失神,他端起酒坛,边挥舞着,边大声嘟囔道,“我们之前在地界里的时候,到处都是雾蒙蒙的,啥玩意都没有。每天除了战斗,就是睡觉。没想到,京城这景色这么好……咳咳……”
说到一半,蒙二夏像是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似乎无意识地选择了一个最糟糕的话题般,他骤然停顿,掩饰性的喝了一大口酒。
他仗着对方看不见,因而便极为不走心的假作被呛住,以着极为浮夸的模样,用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转移了话题。
毕竟,无论如今景色如何,坐在他对面之人都再也没机会看见了。
经历了这之后,蒙二夏彻底清醒了。
“长空!你回去的时候小心些。前些日子,那卫家的小儿子逃跑了,结果昨天才被发现。所以卫泽浩就去找了吾皇讨了个旨意,现在正带着侍卫满城搜查。”
闻之,归长虹不由得面露迷惑,过了许久才在记忆中找到对应的存在。她手指轻轻磕着桌沿,虚心求教地问道,“魔族还能变性吗?我记得他好像是……女儿来着?”
边说着,她边有些困惑的敲了敲脑袋,仿佛这样就能再挖出些记忆来:“我想起来了!是请柬上说的下个月要成年的那位吧?”
说完,归长虹便放下酒盏,若学堂中求知若渴的学子般,乖乖巧巧的坐在了石椅上。她满脸期待地望向酒友,似是在等待着对方的肯定和夸奖。
“能……成年的……他姐。”
或许是因为被那壶烈酒麻痹了舌头的缘故,蒙二夏的声音显得有些含含糊糊,以至于让人有些弄不明白,这卫家二子中谁才是那位要成年的魔族。
尽管如此,归长虹却显得意兴阑珊。她既没有关注对方语意不详下的暗示,亦没有再次追根刨底的念头。她慢悠悠地道了一声谢,而后端起了早已没有酒的酒盏。
她对着空杯喝了半晌,却只有零星的几滴酒液落入舌尖。她不由得疑惑于本该入口的美酒的踪影,继而偏过头,迷茫地望向一同饮酒的好友。
“长空!你这杯子已经没酒了!别喝了!”
也不知那句话触动了归长虹,让她终于意识到这酒局结束了。她有些意犹未尽地叹了一口气,而后起身向外走去。
然而,失明之人终归离不开盲杖的存在。只见她还没离开桌前,便被放置在桌旁的竹杖绊了一个踉跄。
在这一惊一乍之中,归长虹似乎终于稍稍清醒了片刻。她冲着那竹竿告了声谢,而后便歪歪扭扭的支起它,一步一顿的向门外走去。
眼见着她头也不回的消失在门外后,蒙二夏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此时,任谁看过去都不会相信,他是魔族里出了名的好脾气的存在。
他狠狠地拍向石桌,震起桌上成套的酒具。裂缝于他掌下生出,继而蔓延至整个桌子。
见此,蒙二夏起身碾过满地碎屑,重重的扣上了大门。
该死的,他原本以为安乐公会是很好的突破口。
演员的诞生,一个人拿着忍辱负重的剧本,一个人披着老实人扮丑角的伪装。
两个人都是你猜我醉没醉系列。
我醉了,我装的,骗你的!嘻嘻?
别忘了女主可是有装醉骗周昂和俞琼的前科,指指点点。
以及关于不吃同类这个事,蒙二夏和之前那个魔族的理解都是对的,但理由又截然相反。至于为什么,这就需要小天使们自行判断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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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浅交言深,别有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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