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长空：物是人非，事与愿违，终究是一场空。
第一次转世，他踏遍千山万水，却始终不曾遇见长虹。
常年的透支体力、奔波劳碌让他身体极速衰败，他死在了南下的船上。
他心想，长虹这下欠他三命了。等他与长虹相遇，他一定要她好好补偿他。
第二次转世，他先天不良于行。但为了不和长虹错过，他拄着拐杖，寻过这世界每一个角落。
直到死的那一天，他还在攀爬一座险峰。
听人说，那悬崖峭壁上曾出现过人影，疑似不通人间悲喜的神女。
厚重的积雪宛若山崩，向他砸来。他丢下用以支撑的拐杖，翻滚至崖边，匍匐在凸起的岩石上，避开另一层侧的雪崩。
他用双手在崖上硬生生开出一条路，一条追寻长虹脚步的天路。
直到爬上山峰看到那海市蜃楼后，他终于明白这不过是一场空欢喜。
他看着天边的红日，果断松开双手，任由身体向下坠落。
无妨，长虹只是迷路了。但没关系，此生不行，那就来世继续，他总会找到她的，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第三次转世，他成了一目盲之人。为了能早日找到长虹，他靠双耳听过这世界万物的声音。
然而，穷其一生，他也不曾遇到那道熟悉的声音。
第四次……乃至第数十次转世之后，他的记忆开始褪色，唯有长虹的身影始终鲜艳如一。
他记得他要找一个叫长虹的人。这是他从出生起就铭记的执念，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意义。
只是，长久的转世似乎让他患上了癔症。
他的身体里仿佛住着另一个人。他抬眸对上镜中人，只见镜中的另一个他眼角发红，恶狠狠地瞪视着镜外的他道，“红明明已经很乖了，虹为何还不带红回家？一定是你把虹藏起来了！”
他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紫色的双瞳透露出非人的妖异。他不知道谁是红，也不知道虹是谁。但他知道，镜子里的另一个人也是他，而只要是长空，他的执念就是长虹。
哪怕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却了前世的记忆，他依旧本能地宣示主权道，“她本来就是我的。”
他毫不犹豫地挥手打碎了镜子。
数百次转世后，时间早已没了意义。
无数次轮回让他的记忆早已错乱，他不再记得他过去无数次转世的煎熬，更忘记了他还有来世。但他唯独不曾忘记——长空在等一个人，等一个叫长虹的人，等她带他回家。
在长达数千年的苦寻中，爱与恨的交界早已模糊。爱也好，恨也罢，到最后都化成了心底执念。
无论如何，他只想再见她一面。
不知轮回了几千个春秋，他终于再次成为了人族皇子，只是这次他有了新名字——伊长空。
“父皇，母后这次生的一定是两个妹妹！”伊长空眼神执拗地看着产房，近乎偏执地断定道。
听着殿内传来的痛呼声，伊哲成双手紧握，恨不得马上冲进去，以身替之。但想到自己的小儿子还在身边，他不得不掩下内心的担忧，强打精神地打趣道，“若是真有两个妹妹的话，那她们的名字由长空负责可好？”
他这儿子从出生起就与常人不同，仿佛一个断了线的风筝，一直游离于人世间外。他既不亲近父母，也不在意和他一同出生的兄长。为数不多见到他失态，还是听见他和薇君商量不准备再要其他子嗣的时候。那是长空第一次表现出那么明显的恨，仿佛下一瞬就能拉着世界一起灭亡。
薇君向来心软，最是疼爱长空，于是决定为了长空再生一个孩子。
而自她怀孕以来，长空才逐渐有了些人气，不再像是游荡在人世间的孤魂。因此，他自是恨不得长空能多关心些家人，最好能多多回应下薇君和他的感情。不然，他总有种自己留不住这个儿子的预感。
伊哲成抽出些心神分到他可怜的小儿子身上。他打定主意，不管薇君这次生下的孩子是不是公主，他都会采纳长空起的名字。他自知这对那未出世的孩子不公平，但这些年来，长空真的太苦了。
“长虹，”伊长空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合上的房门，近乎叹息地说道，“我的长虹。”
伊哲成答应的话卡在了嘴里，有些奇怪地问道，“为何会取这个名字？长虹贯日，这可是不祥之兆啊。”
还没等这难得的父子对话多进行几句，房门便被猛地推开。一想到顾蔚君的安危，他一时顾不上讨论名字的问题，便急切地迈步迎了上去。
他不顾帝王威严，神情焦急地问道，“皇后没事吧？”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无碍，但……”
医女先是回答了皇帝的问题，然后难得迟疑了一会。她闭上眼，猛吸一口气道，“但四皇女是个死胎，请陛下节……”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受到腹部一疼。她低头望去，只见一把长刀穿过她的肚子，只留一节黑棕色的刀柄在外。
握着刀柄的是一双稚嫩的手，因为掌心不够大，所以他只能靠两掌来握住刀柄。医女顺着那双明显是孩童的手往上看去，却发现握刀的人竟是二皇子伊长空。
他神色癫狂地摇着头说道，“不可能！长虹怎么可能死？你在骗我。”
谁也没想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二皇子会发狂。甚至，在电光石火间，他便抽出了一旁侍从的长刀。
被夺刀的侍卫本下意识地想按住刀柄，但被对方那阴狠的目光一刺，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宛若刻在灵魂本能中的恐惧感炸起，刺得他头皮发麻，全身发冷。
二皇子真的是人，而不是妖孽转世吗？小孩子真的会有这么狠辣，仿佛趟过尸山尸海的眼神吗？
侍卫想到之前的传言，不由得再次打了个寒颤。他一边哑着嗓子喊着护驾，一边挪动着发软的双腿，挡在了皇上身前。
比起周围侍卫们的紧张，伊哲成倒显得镇定很多。
不管长空有多怪异，他终归是他的孩子，是他最爱的女人为他诞下的子嗣。他心下叹了一口气，继而从侍卫们身后走了出来。
他一边招来宫女将医女扶去另一处救治，一边好声好气地给他最关心的子嗣想好了借口：“长空，朕知晓你是心忧妹妹，但……”
还没等他说完，伊长空便打断了他的话语。他面上挑不出错的说道，“儿臣知错。”
他嘴上虽是认了错，但面上没有半点歉意。相反，他目光紧紧锁定着房门口，不肯移开半分。
伊哲成到底也是看出了对方服软下的敷衍，再加上他本也忧心皇后的安全，所以最后只是再次长叹了一口气。
长空能在外面等到和他一起进去，就已经算是很大的让步了。他这小儿子的性子一直如此，他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又有什么好计较的？总归印证了一句话—— 儿女都是债。
伊哲成摆了摆手，喝退了一旁警戒着的侍卫们，接着安抚似的拍了拍伊长空的肩膀，“走，随朕一起去看看朕的皇后和你的长虹。”
也不知是哪一句话触动了伊长空，他第一次没有躲开伊哲成的触碰。他痴痴地望着屋内，点了点头道，“嗯，我的。”
等到进到屋内后，伊长空便像是陷入魔怔了般，直直地冲着那死胎走去。
眼见着二皇子即将触碰到对方，周围的宫女们赶忙劝道，“二皇子殿下！万万不可！早夭者，乃不详，切不可让他污了您的贵气。”
听闻着周遭的劝阻，伊长空眼角愈发猩红，甚至连眼眸中都因此泛起几丝紫意。他用力推开挡在身前的人，执拗地抱起了那一出生就没有呼吸的胎儿。
他弓起身子，护住襁褓中的婴儿，喉中发出一道嘶吼：“滚！她是我的长虹。”
他如同护食的饿狼，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试图逼退周围所有人。
伊哲成低头看着不及他腰高的儿子，看着对方执拗地抱着他早夭的女儿，心下一涩，眼眶瞬间通红。
或许是血脉相连下的心灵感应，又或者是出于一个父亲对孩子的了解，他总有种预感，他留不住他这个二子，就像他保不住四皇女一样。
伊哲成偏过头，弯下腰，紧紧握住了顾蔚君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一样般。
他不忍再看那充满执念的眼神，甚至不敢去想。他怕再犹豫下去，他会后悔，会选择强留。
他闭上眼，哑着嗓子道，“他只是一时接受不了虹儿的逝去，让他抱着吧。”
“谢父皇成全。”
这是他的儿子第二次感谢他，第一次是他让薇君有喜的时候，第二次就是他放手的时候。
这本应该是儿子亲近他的证明，但伊哲成的内心却感受不到任何激动。相反，他只觉得满心凄凉。
“长空，明日大宴，你……”
说到一半，伊哲成自动止住了话语。他的二子向来自有主见，他就算强逼他留下，又有什么用？
他压下眼角的酸意，低声感叹道，“痴儿。”
他的叹息声极低，连一旁的顾蔚君都不曾听清，更别提早已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伊长空。
只见，伊长空小心翼翼地抱着那死胎，头也不回地踏出殿门。他甩开身后的宫女，一步步走回自己的寝宫中。
等走到殿内后，他立即令人封了殿门。他一手抱着怀中的珍宝，一手从书架暗格处掏出早已配置好的毒药。
他或许对此早有预料，不然他也不会提前准备好这些。
被遗忘的记忆突然重现，几百次转世的痛苦瞬间回归，仿佛要挤爆他的脑袋。
但这一切都比不过长虹不在这件事，让他来得痛苦。伊长空扯了扯嘴角，勾起一抹疯狂的笑容。他手指略微用力，便将那胎儿紧紧的贴在他心脏处。他低头亲上那不曾睁开的双眼，神情偏执地喃喃道，“长虹，你又欠我一命了。我们来世再见。”
在与他的长虹做完最后的告别后，他毫不犹豫的用拇指顶开瓶盖，仰头吞了下去。
长虹不来找他也没关系。因为无论走了多远，船舶总会回到锚所在的地方，就像他总会找到她。
感受到大脑传来的阵阵眩晕感后，伊长空撑着身体，拿起桌上的火烛，义无反顾地向下一扔，点燃了床帘。
他抱着长虹仰躺在床上，任由火舌吞噬着他的肌肤。
这样就好。等到大火燃尽，他和长虹早已不分彼此，谁也别想将他们分开。
看着那瞬间高涨的火舌，伊长空嘴角越发上扬。在漫天的火光中，他笑着问自己到——
长空真的不恨长虹再一次欺骗了他吗？
怎么会不恨呢？他转世千载也要找到的人，可是早在故事的最初就将他抛下了。
但等到火舌真的烧上他腰腹，即将碰到长虹时，伊长空又下意识翻了个身，将长虹小心翼翼地护在了怀中。
长空怎么可能不爱长虹？
那是他的锚，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执念，更是他哪怕再转世千载万载，也要找到的人。
伊长空低头贴上怀中人的额头，嘴里发出一声嘲弄的轻笑：“小骗子。”
他用身体将火焰挡在背后，将那早已死去的胎儿护得严严实实道， “怎么办？这次我不想原谅你了。”
他这个人向来睚眦必报，所以他穷尽一生也要找到她。
下一次相见时，他一定要亲手杀了她。他会用牙齿磨开她的血肉，用唇舌吮吸她的骨髓，最后再嚼碎她的白骨，将她一点点的吞入肚中。
谁叫这世上只有她，负了他一生又一生。
弥留之际，伊长空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夜晚。
记忆中的少女眼神清明的站在血色的祭文中，她向他伸出手，用着近乎笃定的语气说道，“皇兄，你会陪我的，对吗？”
伊长空下意识抬起手，搭上了她冰冷的掌心。他心满意足地笑道，“我终于抓住你了，长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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