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冠冕堂皇。
把自己摘得多干净，好像这一切都是他们这群不认命的蝼蚁咎由自取。
徐月生烧去自我是因为她不认徐氏灭族之痛；重红客死异乡是因为他认定莫须有的威胁；萧长宣日薄西山是因为他不肯归顺。
一代一代的牺牲使它数次将成的大计成为镜花水月，这才到导致数万众生在不平等的世界里痛苦挣扎。
眼前的东西把这些反抗定义为误会，自九重天下凡后足足七百年的尸山血海好似什么都不算。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
明明胸口的杀意如火般沸腾四肢骨血，楼寻面上却冷如冰霜。
他清澈平淡的嗓音藏着汹涌暗流，但这些红屏似乎全部都无法感知，只是停滞须臾，对楼寻状似软化的态度道：
【你倒远比萧长宣识时务。】
“……如你所言，我确实没能力破局。”楼寻顺着它的话说，“仙都卫摸爬滚打七年，恶名远扬，权势显赫，却依旧要对重氏退步。即便我登上了神位，想必也只会在徐月生处境上蹉跎，眼见爱人生命衰竭，时局困顿无解。”
“这个世界阶级压迫累积到这个程度，已成巨山，我欲一人平山，与痴心妄想无异。”
楼寻拢起袖，“我走到如今地位不容易，也并非不撞南墙不回头，既然你提出和解策略，那也不是不能考虑。只是合作建立在平等关系上，你对我知晓颇多，而我对你了解甚少，我要看见你的诚意。”
【……】
红屏没说话。
方才喋喋不休的热情忽然从它身上褪去，它的凝视不再让楼寻觉得贪婪垂涎，反而冰凉机械，几乎像细致入微的审视。
楼寻对此并不是没有预料，他们针锋相对这么久，要握手言和怎么能没有几个试探的回合。
方才那一遭便是试探他的底线与态度，看楼寻是否会为此恼羞成怒。
但凡楼寻反应过烈，红屏立刻就会衡量他的威胁性，接下来说的话无论再怎么好听，红屏都会在背后想着怎么除掉他。
但给出理性分析就不一样了，这会让红屏犹豫合作是否真的可行。
它是真想合作，楼寻想，凡间如此紧绷局势，再搅和着拖下去，在它把新的灵力仿生研制出来之前，凡间就会先打到凡人和半仙全部死无全尸。
人都没了，这东西再如何乱世枭雄也是自娱自乐。
楼寻要是它，是纠缠着两败俱伤、还是退一步暂时求全，必定毫不犹豫选第二个。
但楼寻也明白它的顾虑——大家明争暗斗数百年，自九重天下凡后算上宣泽和徐氏恩怨，斗了足足三代人，难不成真说和解就和解？
它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阳奉阴违，说好了和解反过来就背刺?
于是话里话外都是试探。
要知道自己的态度，要看自己对时局的反应，要猜测自己接下来的打算……但凡对方有能力直接杀了他，想必都不会这么麻烦。
但它动不了他。
楼寻把自己的筹码压得极重——他是情感复苏的徐月生复活的孩子，是暴露世家眼底的重氏嫡系，是让人闻风丧胆的仙都卫统领，还是在千万众生眼前唯一成功登仙的凡间半仙。
这些身份是楼寻站在这里的底气，也是楼寻很早之前的谋算。
但凡对方真对他动手，先不说凡间会作何反应，九重天世家之间的龃龉漩涡也能直接吞了它。
所以……
楼寻直视红屏，他立于血色之上，身姿如天地都不可撼动的银剑，周遭深渊般的墨色皆不可湮灭他的光辉。
红屏系统终于缓缓开口：【你知晓我是观音镜。】
“我还知道你洗脑徐月生。”
【无稽之谈。】
观音镜还是那幅听不出男女的机械音，却没再透出热情和疯狂，【徐月生是自己选择用神火洗去记忆，她在徐氏神位和众生平等之间选了神位，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丝毫没有干涉？”
【没有。】观音镜道，【宣泽选了她传承上神衣钵，我是宣泽的造物，不会忤逆宣泽。】
“……”
楼寻神情一滞，像是从刚刚那句话里意识到了什么。
"你说……你不会忤逆宣泽。"
【是。】观音镜没觉得有任何问题，语气坦然道，【我与你谈殊途同道并非虚言，我一切都是为宣泽平等而存在，我至始至终都未曾背叛过他的意志。他死了，九重天下凡未尽的遗愿自然由我为他完成。】
嗡的一声。
楼寻呼吸忽而变重了，他脑袋里有火花连着串一闪而过，照亮记忆中迄今为止所有宣泽的预言。
那个神在萧长宣的记忆里是平易近人的父辈，以无辜者姿态讲述古早的历史，讲述他和萧长宣身上系有命运的丝线，会牵引众生到达世界的结局。
而始神在徐月生和重红的过去同样出现过，他告知徐月生，他会在她身上做出命运的尝试，改变世界的结局。
如今观音镜又告诉他，它所做一切也是基于宣泽的意志。
这跟楼寻猜想的不同。
楼寻以为九重天下凡惨案是观音镜作祟。始神下凡帮助凡人，它趁机觉醒自我意识，野心膨胀，暗中制造灵力仿生人扩大自己的势力，致使徐氏凄惨灭族，凡人和仙人走到如今地步。
但是观音镜说自己没违背过宣泽意志？
楼寻有一股恐慌到极致的失重感，他模模糊糊触及到什么，听见自己压着艰涩问：“宣泽跟你交代了什么？让你传承他什么意志，难不成也是什么……命运吗？”
【……】观音镜似有不解，【神意即众生皆等，为此只有灭灵或创灵两种选择，灭灵乃无稽之谈，便只有创灵。】
【创造灵力仿生，打破灵力垄断。】
长久的沉默。
观音镜几乎听不见楼寻的呼吸，它对楼寻的经历缺乏了解，哪怕是统管九重天的强劲算力无法分析楼寻此刻的缄默是为何意。
它只觉得自己已经给出了楼寻所需的诚意，接下来该楼寻提出合作条件，于是开口催道：【你还有……】
“原来是这样。”楼寻沉沉吐出一口气。
观音镜不语，若它有实体，此时此刻必定已经蹙紧了眉心。
“原来你才是第一步……重红与徐月生第二，我与萧长宣是第三步。”楼寻轻声道，“不怪徐氏最后被逼疯杀了宣泽，他真是该死…”
【楼寻。】观音镜语气中出现鲜少的情绪波澜，浓厚的警告落入楼寻耳畔。
楼寻仰脸看它，“你有自我意识。”
【你到底——】
“有自我意识难道想不通宣泽这所谓的神究竟有多恶心。”楼寻打断它，“还是说你被泼脏水也甘之如饴，至始至终都觉得这是神明伟大计划的一环，合该为他牺牲？”
“最开始的灵力仿生是他的主意。”楼寻往前一步，“因为他发觉九重天下凡也解决不了灵力带来的阶级固化趋势，为了所谓‘平等’，他要给凡人们造出‘武器’，他把这件事交给了你。”
他死死盯着观音镜，“而你只是一个统筹智能，你没有能力解决灵力仿生的科技难题，为了缩短时间，宣泽向你提供了徐氏一族的资料，天才辈出的科技仙族，宣泽是要你找人才，还是找原料？”
【……】
“你知道的。”楼寻眼瞳血红，“诚意。反正只要合作我就会死，至少让我知道真相。”
观音镜犹豫一会，打开了控灵系统，【十二仙最开始的存在就是为了建立世间，为世人平等牺牲，这是莫大的荣光。】
“表面人才，暗中原料。”
观音镜没有否认。
“……是因此才不作为。”楼寻偏过头，“还以为是迫于无奈难以两全，原来是一开始就想好了牺牲徐氏。那死呢？死是‘补偿’吗？”
【始神已经为此付出代价，恩怨已经两清。】观音镜道，【你无需再为此愤愤不平，诋毁神辉。】
“你倒是条忠心耿耿的狗，”楼寻冷然道，“怎么不跟他一同殉葬。”
观音镜忍无可忍：【简直得寸进尺！】
嗡鸣声骤然扩大，眼前浓墨般的漆黑霎时亮起一个巨大的机械圆球，齿轮间爆发的光芒将楼寻猛地冲了出去！
控灵装置开到最大，黑暗中数个机械臂朝楼寻抓来，楼寻红瞳发亮，抬手起阵，时闪时现的灵光还没勾勒成阵盘，楼寻背后紧闭的门迅速洞开！
一双手接住了楼寻。
“浮躁。”冷调的女音道，“你至少该把灭灵的方法骗出来。”
说罢，声音的主人猛地挥手，机械门应声合上，机械臂与其相撞，发出震耳欲聋的铿锵声。
“何芳草？”楼寻被她提起来，何芳草扶了扶眼镜，对上他不可置信的眼神。
估计是知道楼寻想问什么，她拉起楼寻的手腕，迅速道：“我是三界唯一能比肩重红的科研天才，对方若真有技术力可以突破我的基因自毁，它何必再复制我。”
楼寻张口，还没发出声音，何芳草隔空爆破了周围所有的监控，浓烟迅速弥漫整个走道。
“抑制灵力跟我走。”
“跑不掉！我能——”
“你不必跟它硬碰硬，”何芳草打断他，“这里是重红留给你的地盘。”
楼寻一怔，还没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一抹火光从他余光冲过，紧接着无数子弹喷射而来！
楼寻战斗本能瞬间反应，反手抓住何芳草回身开阵！坚固的防御阵盘在控灵装置的影响下层层破碎，四溢的灵光中楼寻没时间再犹豫，朝何芳草道：“指路！”
“前方右拐，入廊后左拐两次，那有密室！”
“抓紧。”楼寻撤开防御阵，左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启瞬移，他护住何芳草往阵中一撞，火光和硝烟淹没二人人影。
*
楼寻扑到了一片冰冷粘腻的水中。
他喘着粗气，刚伸手抹开脸上污水，余光中就见到何芳草从水中爬起身，步履沉重向前
走去。
此地光芒冷寂，冰冷的莹蓝布满整个空间，因许久无人涉足，墙角都结满蛛网。
楼寻也跟着起身，环顾四周后忽然觉得此地有些熟悉，他低头看向脚下圆形水池，在水池边缘见到了【月亮】两个字。
——这是当年重红制作他的培育池。
“别发愣。”
远处何芳草喊他，“过来，看看这是什么。”
楼寻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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