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的天气如同孩童的脸，说变就变。
方才还明媚的阳光，转瞬便被山谷涌来的凛冽寒风驱散，阴沉的天幕沉沉压下。湖面被风卷起细密的涟漪，零星的冰晶悄然坠落，在灰暗的天空中划出转瞬即逝的银线，落在湖面瞬间消融，附着在行人的衣物上，凝成小小的冰珠，片刻后才化作一圈深色的湿痕。
仅仅一眨眼的功夫，那稀疏的“细盐”便膨胀成了漫天飞舞的“柳絮”，密密麻麻，铺天盖地，仿佛要将这天地间的所有色彩与声音都吞噬殆尽。
“快走！”萧槐煜低喝一声，拉起有些愣神的林青山，两人顶着扑面而来的风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不远处的越野车。冰冷的雪片打在脸上，激起一阵刺骨的寒意。
车门“砰”地关上，将肆虐的风雪隔绝在外，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余下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和引擎低沉的轰鸣。
萧槐煜第一时间拧开了暖风旋钮，强劲的热流开始从各个出风口涌出。两人默契地脱掉湿冷的冲锋衣，露出里面柔软的羊毛衫。
萧槐煜随手将外套扔向后座，林青山则把脱下的冲锋衣倒过来，厚实的内胆朝上，盖在腿上，又将有些冻僵的手深深插进羽绒内胆的口袋里汲取暖意。
“雪越下越大了。”林青山望着车窗外混沌一片的世界喃喃道，密集的雪片被狂风卷成白色的幕墙，“这里的天气，还真是任性得像个孩子。”
萧槐煜安置好相机包，启动了雨刮器。橡胶条艰难地在厚重的积雪上刮出两道弧形的扇面，视线短暂清晰了一瞬，又被迅速覆盖。
车窗外，五色经幡在狂舞的雪风中猎猎翻飞，红、蓝、白、绿、黄，在纯白背景的映衬下，色彩浓烈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漫天飞雪仿佛有魔力，将小小的车厢与外界隔绝，也将旅人的思绪拉入了思金拉措那古老而静谧的梦境之中。
车厢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暖风鼓噪的声音。
林青山侧头望着玻璃上不断堆积又被刮走的雪，眼神有些放空，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雪摄住了心神。
萧槐煜瞥了他一眼，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探向车后座，在一堆杂物中翻找起来。林青山被他的动作吸引，转过头，只见萧槐煜很快便摸出了一个银色的保温杯。
“咔哒”一声轻响，杯盖旋开，一股浓郁醇厚的可可香气伴随着缕缕白烟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温柔地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
那保温杯的盖子设计得很深，像个小小的杯子。萧槐煜小心翼翼地将滚烫的热可可倒入盖中，递向林青山：“林哥，条件简陋，将就一下暖暖身子。”他顿了顿，补充道，“小心烫。”
“谢了。”林青山伸手去接，冰凉的指尖无意间擦过萧槐煜托着杯盖的手背。
“嘶…你手怎么这么凉？”萧槐煜眉头微蹙。
“老毛病了，气血不足，工作之后就不爱惜自己身体。”林青山不甚在意地应着，接过杯盖，低头轻轻吹着腾腾的热气，“很多年了，没事。”
萧槐煜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将暖风旋钮又向上拧了两格，风口的气流声更响了些。
“你把左手放这儿，”他指了指自己驾驶位旁边风力最强劲的暖风出口，“右手拿东西，这样两只手都能暖和点。”
林青山依言将左手的东西换到右手，刚想挪过去，左手却被萧槐煜更快地捉住，直接拉到了那处暖风口上。温热的空气瞬间包裹住他冰凉的手指。
萧槐煜把保温杯底座放在杯架上固定好，再次探身到后座，将他刚才扔过去的冲锋衣拽过来，不由分说地盖在了林青山放在风口的手上，厚实的内胆像一层温暖的毯子。
林青山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独自漂泊惯了，习惯了自己照料一切冷暖，此刻被这般细致又带着点不容拒绝的关切包围，竟生出几分陌生的无措。
他垂下眼睫，盯着盖子里深褐色的液体和袅袅白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车厢里只剩下暖风的呼呼声和窗外风雪的呜咽。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点掩饰的意味问道：“你怎么还备着热可可？”
“哦，”萧槐煜似乎松了口气，语气也轻松了些，“早上出发前去餐厅要的。想着路上冷，喝点热的比干咽矿泉水强。”
林青山点点头，声音温和了些：“嗯，确实周到。”杯中的温度已降至适宜，他端起盖子，浅浅啜了一口。
浓郁纯粹的可可香气瞬间在舌尖绽放，牛奶的丝滑香醇完美地融合其中，口感醇厚而温暖。一股暖流顺着喉咙滑下，迅速向四肢百骸扩散开来，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气。
他忍不住又接连喝了几口，杯盖很快见底。
萧槐煜见状，立刻接过杯盖，又给他续满了。
“你不喝吗？”林青山看着几乎见底的保温杯内胆，问道。
“没事，你先喝。”萧槐煜晃了晃保温杯，里面似乎还剩小半杯，“杯子保温好，没那么快凉，我等会儿直接喝杯里的。”
待到林青山第二杯也快要喝完时，萧槐煜才再次给他添满，然后自己拿起保温杯，对着杯口慢慢啜饮起来。
当最后一口温热香甜的可可滑入喉咙，窗外的雪势也奇迹般地开始减弱。纷飞的雪花渐渐稀疏、变小，最终归于沉寂。
天地间重新变得清晰，被厚厚积雪覆盖的湖岸、远山和经幡，构成了一幅静谧的水墨画。
引擎再次启动，车辆缓缓驶离湖畔，重新汇入蜿蜒的318国道。车轮碾过新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公路沿着雪山和草甸延伸，像一条灰色的缎带铺展在辽阔的高原上。偶尔能看到一群牦牛或藏羊在雪地里悠闲地漫步，点缀着这片纯净的世界。
“这还是我第一次走318国道呢。”萧槐煜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扫过窗外壮丽的景色，语气带着由衷的赞叹，“一路上的风光……果然名不虚传，难怪都说‘此生必驾318’。”
“你以前没走过？”林青山有些意外，转过头看他，“从成都过来，不是必经318吗？”
萧槐煜摇摇头，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我走的是京藏高速。一路从北京干到西宁格尔木，然后转109国道杀到拉萨。好家伙，那一路开得，屁股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京藏高速？”林青山更惊讶了，身体微微坐直了些，“你从北京直接开过来的？那少说也得三四天吧？我记得你不是在成都工作吗？”
“嗐，这车是我弟的。”萧槐煜轻轻拍了拍方向盘，“他在北京。不过这家伙也是个‘万恶的资本家’，前年不是他和他对象十周年纪念么，俩人非要整点仪式感，一合计，就买了这车，美其名曰‘爱情之路’，沿着318一路自驾到拉萨。”
他语气里带着点对兄长的调侃，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
“十周年……算起来他们岂不是高中就开始‘早恋’了？”林青山算了下时间，语气里也带上了笑意，“感情能维系这么久，真难得。”
“可不是嘛！”萧槐煜立刻附和，像是找到了共鸣，“我们家啊，就属我最‘循规蹈矩’，老老实实读书。
我哥和我嫂子，那才是真正的‘青梅竹马’。其实我哥初中的时候我就觉出点苗头了，等上了高中，那简直……明目张胆。”他模仿着当时哥哥的样子，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林青山被他生动的描述逗乐，也转过头，忍不住笑出声：“噗……父母老师都不管？你这条件，长得精神，成绩又好，家底也厚，高中就没点‘叛逆’心思？” 车厢里瞬间被林青山爽朗的笑声填满，他语气带着善意的调侃。
“管啥呀！”萧槐煜等林青山笑得差不多了，才继续道，语气带着点无奈又有点自豪，“我爸妈他们自己就是读书时谈的恋爱，哪有立场管我们？再说了，他们读的国际学校，氛围宽松得很。”
他顿了顿，语气更坦然了些，“至于我……跟他们选择的路不太一样。我从小骨子里就喜欢挑战。初中就觉得国际学校太‘安逸’了，老师教得浅，学得也轻松，不怎么费劲就能拿第一，没意思。我就跟我爸妈商量，自己考去了公立学校。初中还好，高中那竞争压力……啧，一门心思扑在题海里，哪还有闲工夫琢磨别的？”
“厉害！”林青山由衷地赞道，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江苏可是出了名的高考‘修罗场’，地狱难度啊。”
“是啊，熬过来的都是勇士。”萧槐煜笑了笑，把话题抛了回去，“别光说我啊林哥，你呢？你读书那会儿什么样？特别是……”他促狭地眨眨眼，“数学？”
林青山身体向后靠了靠，双手交叉叠在脑后，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雪山，似乎陷入了回忆。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带着点自嘲的豁达：“我啊，按部就班，九年义务教育。高中选了文科，图个清静。结果高考……数学考了三十三分。”
他顿了顿，仿佛那个数字至今还能带来一丝凉意，“后来勉强上了个普通大学，学了风景园林——就图它不用再学数学。再后来，心野了，想出去看看，就去新加坡读了个景观建筑的硕士。
回国后，进了现在的公司，北京、西藏、成都、香港……像片叶子似的飘来飘去，这不，又落回成都了。”
“三十三？”萧槐煜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即又觉得不太礼貌，赶紧收敛，但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林哥，没想到你还是个‘偏科战神’。我高考数学……咳，146。”他声音不大，但那点小小的得意还是透了出来。
林青山佯装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嘴角却也是弯的：“行了行了，知道你厉害。好好开你的车吧！”
车辆平稳地行驶在318国道上，跟着导航的指引，不久便驶入了更宽阔平坦的雅叶高速公路。
“林哥。”萧槐煜忽然叫他。
“嗯？”林青山转过头。
“把你手机蓝牙连上，放点歌听听吧。”萧槐煜指了指车载音响，“循环播放这几首，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放点你喜欢的，让我也感受下林哥的品味。”
“行啊，不过我的歌单比较‘复古’，跟你喜欢的可能不在一个频道。”林青山一边操作手机一边说。
“没关系，旅途嘛，就该听听不同的声音。”
几秒后，一阵熟悉而悠扬的木吉他前奏在车厢内流淌开来，带着些许沧桑感和叙事般的旋律，瞬间营造出一种公路电影的独特氛围。仿佛车窗外的雪山草甸，都成了这首歌天然的布景。
“《加州旅馆》？”萧槐煜有些意外，随即露出了然的笑意，“老鹰乐队。经典。”
林青山点点头，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嗯，一直很喜欢。每次听，都有种在路上的感觉。”
此刻，在这条通往巴松措的雅叶高速公路上，两个旅人仿佛也成了歌中故事的一部分。歌声低沉而富有磁性，穿透风雪后的宁静：
On a dark desert highway, cool wind in my hair (行驶在昏黑的沙漠公路上，凉风吹起我的头发)
Warm smell of colitas, rising up through the air (浓烈的大麻味道，弥散在空气中)
Up ahead in the distance, I saw a shimmering light (抬头遥望远方，我看到灯光闪烁)
My head grew heavy and my sight grew dim (我的头越来越沉，视线也变得模糊)
I had to stop for the night (我不得不停下来，寻找过夜的地方)
There she stood in the doorway, (她站在门口招呼我，)
I heard the mission bell (我听到远处教堂的钟声)
And I was thinking to myself, "This could be Heaven or this could be Hell"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里可能是天堂，也可能是地狱)
Then she lit up a candle and she showed me the way (这时她点起一根蜡烛，然后给我引路)
There were voices down the corridor, (沿着走廊传来阵阵说话声，)
I thought I heard them say... (我想我听到他们在说...)
Welcome to the Hotel California,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Such a lovely place, Such a lovely face. (多么美丽的地方，多么可爱的脸庞。)
……
歌声在车厢内回荡，与窗外不断掠过的壮丽风景交织在一起，载着他们驶向旅途的下一个未知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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