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鸣一路打马奔到建川码头,建川这地方一城山色半城湖,淮水穿城而过,在建川的这一段叫做西江,两岸青山相对,满月之夜月亮落在晴山和东山之间的江面上,远远地就像沉在水中的玉璧一般,叫做西江沉月,是建川十大胜景之一。
方才慈安寺陈家二小姐口供,裴桦洺年日前病重,确实是舒兢妙手回春救回来的,陈家千恩万谢,舒兢却分文未取,陈坊再三相谢,舒兢说日前路过码头,遇见独臂船娘冰水里捞渔网,实在辛苦,不如拿去捐给穷苦人家。陈府派人去寻访,果然打听到一个只有一只手的打渔女,便将诊金散给几个打渔的。谁知逾月二夫人竟然怀孕了,一府里都说夫人神仙心肠,功德灵验了。裴桦洺更是月月逢十便差人给独臂女送米送面,想替腹中孩子积功德。
码头上人声鼎沸,这地方船帮、漕帮、码头帮鱼龙混杂,没点道行的混不下去,到处是光着膀子的汉子扛大包;搭棚子卖水货的、烧水卖梳洗的,拎着秤兑四方钱的,全是女人活计,宋鸣一家一家认脸。
看他一身官皮,一边早有码头上跑活计的闲汉凑上来赔笑,问大人要寻点么?宋鸣问见没见过一个一只手的女人?那闲汉点头哈腰道:“有的有的,是个寡妇么?江上捞破渔网的。”宋鸣拿出一吊钱,叫他带路。
闲汉带她出了码头往下游去,一边和他搭讪说这个寡妇叫舜娘,一开始是个船女,后来死了男人,卖了船给老公买棺材,独个带着女儿在江边搭窝棚。以前是两只手的,在船上洗菜叫另一条船夹了胳膊,这条手就废了,背在身后。说着,指着一个江水里淘洗的独臂人影道:“就是这个了。”
宋鸣二人大步流星赶上前,舜娘木然对闲汉道:“蒋大哥.....这位是哪一个?”她果然右手萎缩畸形,用麻绳捆在背后。宋鸣道:“我是当差的,有件事问你,每月逢十是不是有人送给你吃的?”舜娘年轻时应是个小美人,虽然面皮皲裂,两只眼睛却好像清水里养出来的一样,她嗫嚅道:“是,是有......”
宋鸣心头一喜,忙道:“那你可认得一个叫舒兢的大夫吗?”舜娘着了慌,在衣服上擦了擦手,连声道:“认得、认得,舒先生救过我的命!”
宋鸣大惊失色:“什么?!”
“哇——”
一惊之下,舜娘背上背篓里竟然传出婴儿哭声!舜娘慌忙摇动背篓,连声道:“小俏不哭,不哭奥。”宋鸣连连退步,手扶住刀柄,厉声道:“筐里是什么!”
“啊!”舜娘被吓得一屁股坐进水里,背篓入水,婴儿哭声更大了。闲汉蒋大哥陪着笑脸:“咳!瞧你,把小俏吓哭了,快起来快起来,着甚么慌么!”说着便快步从背篓里抱出一个小棉被小包袱——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婴孩,面色红润,哭得鼻涕黏在脸上。
*
夜已深了,张头在溪边饮了马,把马鞍下垫的熟牛皮拿下来铺开在干草垛上,这是跑江湖的行头,可以保证夜里睡在地上而不受潮气。他是跑老了建川到淮阳这趟差的,夤夜出城跑上一天,晚上在猎户的小破房子里借宿一夜,第二日行到深夜就能望见淮阳的苧山水榭了。猎户不在家,夜猎是常有的事,张头轻车熟路地把挂的腊肉解下来拿匕首片在锅里煮汤,汤沸了又把随身的干粮掰进去泡,这算是很不错的一顿,张头就着锅嗦得大汗淋漓。
小鱼双手抱着肩膀缩在角落里,没人给他打发干粮,没得吃。早上丹栖半路折去查案,打发一个叫邢林与的仪卫把他送到城门上交给跑淮阳的官差,签了文牒出城了,这张头知道他是官中遣返,到了淮阳还要进衙门登记造册的,见他衣裳华丽又有包袱,一路上极尽恫吓勒索之能事。可惜小鱼是个结巴且胆小的,畏畏缩缩、无动于衷。既无油水可揩又无乐子可找,张头自然对他没有好脸色,吃饱了就往草垛上一躺,不多时便鼾声如雷了。
小鱼等他睡熟了,才小心地从胸前掏出一个油迹斑斑的小布口袋,原来里面是他偷的马料和剩饭菜,金虾锞子都给揉得黏在口袋上,他把口袋翻过来,很珍惜地把碎沫一一摘下来送嘴里。
起风了,潇潇飒飒,有金戈之声,林间秋风像是澎湃的浪一样层层拍在屋墙上,小鱼缩紧了身子,用包袱抱在胸前取暖。
有人来了。
来人并没有发出任何动静,也没有影子投在墙上,但小鱼就是知道有人来了。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忽然之间澎湃的风声停了,柴还在烧,炭从柴上剥裂下来露出金红色的火头。小鱼知道来人此刻正在柴房门口站定,他的气息很安定,没有进门的意思,也不打算走,安安静静在门口站着,像是睡着了一样。
风声又起了,秋风扫落叶的声音湮没了来人的气息,小鱼一时之间不确定他是否还在门外。小鱼知道张头腰带上别着一把短匕首,他不知道来人知不知道屋里有人醒着,或许自己应当冒险去拿到匕首防身?
“嘘——”门外的人突然出声,“是我。”
*
从沈青寰进门把张头戳晕到小鱼暖暖和和地坐在草垛上吃烤肉饼只过了盏茶时候。小鱼一边吃烤得酥脆冒油的饼一边用眼睛盯着火上正烤的饼,沈青寰慢慢转动签子把饼翻过来烤,道:“不噎得慌么?不用着急,都是你的。”
小鱼听了这话反而文静起来了,很忸怩地把饼掰成两半给沈青寰。沈青寰手拄着头:“吃你的,我又不是吃不上饭的小受气包。”原来他一直暗中跟着小鱼一行,一路上小鱼的境况再清楚不过了。知道小鱼没饭吃,特地等张头歇下了送饼来给他。
小鱼还以为沈青寰早不记得要送他回淮阳了呢,小声说:“你抓住狐妖了吗。”沈青寰折断细细的干树枝填进火里,道:“没呢,我干嘛要抓她。”小鱼声音更小了,问:“是不是她,害我娘。”
沈青寰沉吟道:“这事说来你恐怕相信,你母亲不是为人所害。”小鱼看着沈青寰,沈青寰笑了一下,道:“你问这做甚么?小孩子听了会尿床的。”
“我要替我娘报仇。”小鱼忽然说。
“报仇。”沈青寰道,“找谁报仇?”
小鱼很冷静地说:“找那个大夫,他害我娘。”
沈青寰叹气道,“说了你娘不是为人所害,人家舒兢是你娘正儿八经救命恩人。”小鱼吃着饼不说话了。
“小子,跟你说实话你敢听么?”沈青寰扔下火棍,“你娘早就死了,舒兢救回来的不过是一个壳子里封着她一口气,这口气散了人自然没了。”小鱼睁大了双眼。
沈青寰接着道:“这个法子叫长明阵,人死七日之内用木偶人渡气还阳,手艺到家的能使死人复生,颜色神情与活人无二。舒兢这个学不到家的,在死人尸体上做阵还魂,啧。”他摇头作了个无可奈何的神色。“在尸体上还魂会起变化,尤其是女尸,借生方便,经常怀上异胎,就是你们衙门叫尸婴的那玩意儿——其实不是人。”
小鱼听得忘了吃饼。沈青寰趁热打铁:“这回明白了?用尸体还魂会烂的,一烂阳气就漏,就算没有尸婴也没几天好活了。”
“早就、死了?”小鱼盯着脚尖,腮里含着饼,似乎是呆住了。沈青寰拍拍他的脑袋,“生死有命。”
小鱼一句话没说,接着吃饼。这呆小子,沈青寰心道。
小鱼很快吃完了烤肉饼,在谢维送他的杏色绣白栀子花克身丝夹袄上擦了擦手,扑通一声跪在沈青寰脚下,口称:“先生!收我为徒吧!”
沈青寰:“什么?怎么回事?”
小鱼一点不磕巴地大声道:“收下我吧!我想学仙术!”说着一个响亮的头磕在地上。
“你这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沈青寰颇无奈,“我连算命都不会,哪来的仙术。”小鱼抱住沈青寰的膝盖,头枕在沈青寰大腿上,还是说:“收我为徒吧!我会、做饭洗脚、伺候人!”
“我从来不洗脚。”
“也会做饭。”
“也不吃饭。”
“我做饭、好吃”
“我买不起米。”
小鱼抬头看他眼睛,诚恳道:“我长大了、赚钱、买米、做饭!”
“养你长大得吃多少米,不划算。”沈青寰逗他。
小鱼很认真地说:“我、我、少吃。我会抄书,赚钱,永远侍奉师父!”
沈青寰问:“永远?”
“嗯!嗯!”小鱼仍然抱着他的腿。
“人生不过百余年,永远是多远?”沈青寰似笑非笑。
“我、一辈子!”小鱼双手合十,埋头在他膝上。
沈青寰拍拍小鱼的背,道:“吃饱了就睡觉,明天我送你一程。”说着把小鱼从腿上拎起来,径自出屋去了。
沈青寰在屋外树上守了一夜,秋风秋雨砭人肌骨,他梦了一夜凉州城。他也曾对一人许诺“永远”。此心犹在,斯人却不复了。
*
天亮了。
张头把皮褥子叠好,给马上了鞍,在溪里装了水囊,这就上路往淮南去了。中午在路边吃了一顿烂面片,小鱼没有钱,自然没得吃。小鱼虽然在人情世故上不灵光,却委实有点武学天分,一路上都知道有人在后缀着,他心知是沈青寰,十分心安。
却说这淮南城是依山而建,苧山环抱,城外林木葱茏遮天蔽日,八马并驰的青石道完全被落叶淹没。日渐西沉,一线斜阳透在官道上,眼见淮南在望,张头却突然驻马,向小鱼道了声解手,往林子里走去了。小鱼听到他的脚步声窸窸窣窣,像是走远了,自己抱着包袱在地上歇着。盏茶时候,脚步声又近,却是疾步之声,不等小鱼仔细分辨,林子里便跳出一条黑黝黝大汉来,披蓑衣,戴斗笠,手里提一条朴刀,大喝道:“纳命来!”原来一路上缀着的不是沈青寰,竟是劫道贼人!
小鱼爬起来扭头就跑,他人矮腿短,如何跑得过彪形大汉,刚跑了两步就被一脚踢在背心上扑倒在地。那大汉黑面虬须,踩着小鱼的后心,只一刀就把小鱼的包袱割断,又提着小鱼的领子把他的外衣里衣都扒了,脚上一双布鞋也撸下来并衣物捆做一团,原来是小鱼衣着华丽露了财,早被歹人盯上了。大汉不欲多作停留,将裤腰带解下来绑住小鱼的手脚,又填了口,把小鱼拖到路旁林子里,踢一脚落叶在他脸上,便带着打劫的行头遁走了。
小鱼后心疼得发晕,拼命挣扎起来,眼见天已擦黑,张头又不知所踪,小鱼心知张头不见他必要寻找,于是奋力扭动身体,以膝着地往官道上蠕动。蠕了一时,眼前看见一双黑靴子。
小鱼勉强抬头,只见沈青寰气定神闲地抱臂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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