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的雪,下了一夜未停。
窗棂外,天地间仍是混沌一片,鹅毛般的雪片密密匝匝,压低了庭院里几株老梅的枝干。裴府高大的院墙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下积雪从檐角滑落的簌簌轻响。
静思斋内,炭火烧得极旺,暖意融融。裴照野早已梳洗完毕,一身月白色锦缎袄裙,外罩一件半旧的银鼠皮坎肩,端坐在紫檀木轮椅上。她面前的书案上,那半幅墨迹已干的《山河税赋关隘图》静静铺陈,冰裂般的纹理在晨光熹微下流转着幽冷的青灰光泽。青梧侍立一旁,正将温热的药碗捧到她手边。
“娘子,药温好了。”青梧的声音放得极轻。
裴照野的目光并未从图卷上移开,只微微颔首。她端起药碗,这药汤极苦,裴照野皱了皱眉,随即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放下碗时,唇色似乎更苍白了些。
她摆摆手令青梧拿走,指尖沿着图卷上那条朱砂勾勒的漕运水道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那个刺目的朱红标记上。
“福婶。”她唤道。
侍立在门边的福婶立刻上前一步:“老奴在。”
“日前孝期,”裴照野的声音平静无波,“沿街那侧正门,可有遵照礼制闭门?”
“回大小姐,谨遵礼制。”福婶答道,“府中不曾见客,不得有任何一人出入正门。”
“很好。”裴照野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轮椅扶手,“这两日府中仍闭门谢客。无论何人拜访,一律挡驾。就说……我旧疾复发,需静心休养,不宜见人。”
“老奴明白。”福婶躬身应道,眼中了然。
“青梧,你该动身了。”裴照野顿了顿,又道,“此事交由你做最为妥当,我会命方知白顾你周全。”
此人乃是裴氏豢养的武客,精各类暗器,似乎出身于江湖门派。自裴照野患了腿疾开始,便被当时的主母裴见秋相来暗中护卫女儿。
“是,娘子。”青梧立刻应声,能被主人家托付信任就已然令他欣喜,裴照野甚至会忧心他是否平安,这个年岁的儿郎多少会暗付春心,青梧幼时便被卖来照顾裴家少主母起居,自然也如常人一般,做过娘子会收他为通房的大梦,只是生平自知,裴照野对阴阳鱼水毫无所动,她信他用他,便也只教诲他念书识字。青梧之见,他主人家裴照野,兴许就是书中所言淑人娘子之典范吧。
他今日换了一身半旧的宝蓝色绸缎锦袍,头发用一根朴素玉簪束起,脸上刻意带上几分焦灼与市侩气,活脱脱一个急于脱手祖产又怕被人轻贱的小商人模样。“青梧定不负娘子所托。”
裴照野微微颔首,不再言语。青梧深深一礼,转身快步退了出去。
风雪依旧。裴府厚重的朱漆大门在青梧身后无声合拢,门楣上新悬的青铜古镜在风雪中微微晃动,折射出冰冷幽光。
天女脚下,皇城西市,即使在这般恶劣的天气里,也依旧顽强地保留着几分烟火气。雪沫子被行人踩踏成泥泞,又被新的落雪覆盖。各色店铺的幌子在风中徒劳招展。
清源斋是西市有名的老字号古董铺子,门面气派,此刻倒也显得冷清。瞧去隔壁听雨轩茶楼,却因着炉火旺盛、茶香暖人,风雪中仍是客来客往。
二楼临窗,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青梧捧着杯廉价的粗茶,眼神时不时瞟向楼梯口。
他身旁坐着一个穿着半旧青布麻袍的妇人,正是清源斋的账房娘子,姓孙。孙记室也捧着一杯茶,慢悠悠地啜饮着,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茶客们的闲谈。
“……唉,这雪下得没完没了,生意难做啊!”一位布商模样的人叹气。
“谁说不是呢,听说连河东裴家那头的日子也不好过……”另一个茶客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接话,“裴家那位大小姐近日回府了吧,都说她腿脚不便,怕是……”
青梧的心猛地一跳,知道时机到了。他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将手里的粗茶碗往桌上一顿,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引得旁边几桌都侧目看来。
“唉!”青梧又叹了一声,脸上愁苦之色更浓,对着孙记室的方向,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隐约听见,“诸位姐姐说得是啊,孙姐姐,您路子广,有没有什么法子!这……这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
孙记室认出了他的身份,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你是裴家的下人?看你穿着,裴家也没有穷到那个份上嘛。”
“穿?”青梧苦笑一声,扯了扯自己半旧的宝蓝色绸缎袍子,“孙姐姐,不瞒您说,这身行头,还是前几年的旧物,如今也就剩这点面子了!家里……唉,您是知道的,我们裴家那位大小姐,守孝三年刚回京城,可这腿……”他欲言又止,摇头叹息,“寒症侵骨,难有起色。您是没见着,那府里如今就靠着几个老仆硬撑着门面,内里……早掏空了!”
周围几桌的茶客似乎被青梧嘴里那些字眼吸去了注意,交谈声都低了下去。
孙记室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哦?裴家可是百年望族,家底深厚……”
“再厚的家底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啊!”青梧急切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惶恐,“您是不知道,我们大小姐……她孝期刚满,就……就急着要把府里的老物件都寻摸出来变卖!连……连正君当年压箱底的宝贝都不放过!”
他左右看了看,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辛的紧张,“您猜怎么着?今儿早上,我亲眼瞧见,大小姐在书房里翻腾,找出来一卷画!那纸,啧啧,灰青灰青的,带着裂纹,一看就不是凡品!听伺候的哥哥说,那是正君生前最宝贝的‘冰纹宣’,秘不示人的!据说是用极北苦寒之地的雪水浸泡,特制而成!大小姐她……她竟然要把那画给卖了!画还只画了半幅呢!您说这……这不是败家是什么?传出去,裴家祖宗的脸往哪搁啊!我看啊,我也该早早嫁人,寻一门依靠咯!”
他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忠心又无奈、心疼主家败落的年轻仆从演得惟妙惟肖。尤其“冰纹宣”、“极北苦寒”、“雪水特制”、“半幅画”、“裴氏正君秘藏”这些字眼,有如投入湖面的石子,在茶楼里激起无声涟漪。几个看似普通的茶客交换了一下眼色。
孙记室耷拉的眼皮猛地抬了抬,但很快又恢复成那副慢悠悠的模样:“哦?竟有此事?小弟莫急,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嘛……”她打着哈哈,不再多问,只是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着浮沫,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楼梯口。
青梧心下了然,鱼饵已经撒下,鱼儿是否咬钩,只待后续。
次日,西京城外,通往西郊皇庄的官道几乎被积雪掩埋。一辆形制普通、却异常厚实沉稳的黑漆平头马车,在几骑劲装护卫的簇拥下,艰难地破开雪幕前行。
车厢内,楚王萧允仪身着绣有莲纹金线的缙云色襦裙,外裹玄狐大氅,额心贴着金箔剪成的梅花钿,云髻之上簪满珠翠,数支金累丝嵌宝的步摇颤巍巍斜插在其间。
她手中握着一柄长约尺余、通体莹润的羊脂白玉圭。玉圭光素无纹,顶端雕琢着纷繁的赤鸾纹饰,这是监国皇女身份的象征。萧允仪以指腹缓缓摩挲着冰凉的圭身,眉目沉静,看不出喜怒,只有眼底深处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殿下,”车帘外传来护卫统领低沉的禀报声,“前方五里亭已到,风雪太大,马匹难行,是否稍作歇息?”
萧允仪摩挲玉圭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投向车窗外白茫茫的天地。五里亭……一个念头在她心底悄然划过。她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沉声道:“探。”
“是!”
片刻后,护卫回报:“亭中有人,似是一坐轮椅的女郎。”
轮椅?萧允仪摩挲玉圭的手指停驻在赤鸾纹饰上。风雪,孤亭,轮椅……昨夜门客密报中那句“河东裴氏女郎欲变卖其父冰纹宣半幅”骤然浮上心头。
巧合?还是……刻意为之?
萧允仪此刻已了然其目的,民间尚且不知内情,但已故的裴氏正君是为弘农杨氏杨青绮。她在年幼时见过其画作真貌,若非受限于男子身份,想必可称丹青绝妙。
极淡的、近乎狩猎般的兴味在萧允仪眼底一闪而逝。
“停车。”她声音不高,却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玉圭在她掌心翻转,温润的玉质在昏暗光线下流淌过一道微芒。
马车在离五里亭尚有百余步的地方缓缓停下。风雪呼啸,亭子的轮廓在雪幕中若隐若现。萧允仪并未下车,只示意护卫统领上前查看。
护卫统领策马靠近凉亭,只见那破旧的八角亭内,果然停着一架酸枝木轮椅。一位身着天缥色文士袍、外罩墨绿鹤氅的女子背对着她,面朝亭外苍茫风雪。
那女子身形单薄,端坐于轮椅之上,乌黑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松松挽起,背影透着天地不入的孤寂与沉静。她似乎并未察觉有人靠近,只是微微仰着头,望着亭檐垂下的冰凌,不知其所想。风卷着雪沫子扑入亭中,拂动她鬓边散落的几缕青丝。
护卫统领心头微凛,勒住马,朗声道:“亭中何人?楚王殿下车驾在此,速速避让!”
轮椅上的女子似乎这才察觉,摆手吩咐侍从转动轮椅。
风雪迷眼,萧允仪隔着车窗望去,手中玉圭无意识地握紧了几分。
只见那女子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深如寒潭,即便隔着风雪,也清晰地映了过来。那眼神中没有惊慌,没有谄媚,仅呈一方静色。她膝头覆盖的厚毯上,随意摊放着一卷画纸,纸张呈现出一种奇异的、仿佛蕴藏冰雪的灰青色泽,其上冰裂纹理在亭内黯淡光线下,隐隐似有光华流转。
裴照野的目光掠过那护卫统领,越过风雪,精准地落在了那辆不起眼的黑漆马车上。她微微颔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传了过来:
“河东裴氏含章,风雪阻途,暂避于此。惊扰殿下车驾,万望恕罪。”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冰泉穿石,“此亭虽陋,尚可避雪。殿下若不嫌鄙陋,不妨移步暂歇片刻。”
她的姿态恭谨有礼,言辞得体,却丝毫没有起身或趋前拜见的意思,只是稳稳地端坐于轮椅之上,如亭中礁石。
萧允仪握着那柄象征身份的白玉圭,隔着风雪,隔着车窗,与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静静对视。
鱼饵已现,钓者,亦已就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碎玉惊澜(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