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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碎玉惊澜(四)

天光乍破,铁蹄踏碎青石渡的晨雾,神策军甲胄寒光毕现。

河堤高处,萧允仪端坐如礁,玄氅下的素青骑装凝着霜色。白玉圭在她指间无声轮转,沉静目光俯瞰堤上忙碌的工部吏员与脚下奔涌的浑浊河水,晨风弥漫。

打破这铁幕般肃杀的,是一阵由远及近、带着奇异韵律的马蹄声和毫不收敛的肆意笑谈。

“让开,让开,胆敢挡路者,格杀勿论。”萧允贞浸透了酒意与慵懒的沙哑嗓音响起。

他单人独骑而来,通体乌黑神骏配镶满绿玉髓的鞍鞯。萧允贞斜歪在马鞍上,一条长腿随意蜷曲踩着马镫,另一条漫不经心晃荡着。墨色长发用金边丝绸松松系住几缕,着靛袍广袖,衣襟恣意敞开,露出玉色饱满胸膛与深邃锁骨。腰间勾一条十三銙金镶玉带,鞓以皮革为底,覆群青色暗花锦,其上镶嵌的十三枚方形玉銙温润莹白,以纯金包边,錾刻云龙纹,好不华贵。右腰侧悬一花鸟纹金香囊,内盛龙涎香屑,随着马匹的颠簸晃荡,一步一芳。

萧允贞两指勾着玲珑剔透的白玉酒壶,不时仰头灌上一口,酒液滑落没入衣领。

神策军卫瞠目结舌,却无人敢拦。萧允贞策马如闲庭信步,穿过森严阵列,直抵楚王所在堤下的河滩。

“姐姐也来得如此早。”萧允贞对着堤上楚王扬了扬酒壶,笑容灿烂,他惬意抿了口酒,随性道:“昨夜星河倒悬,楼顶独酌,无不感慨,见那玉魄沉浮于浊浪,皎然如月,竟似母亲御赐那块羊脂佩。待酒醒神清,便想着,莫不是这河里的老龙王也钟爱美玉?今儿个特来与它讨要一番。”

楚王捻动玉圭的指尖纹丝未乱,抬起眼帘,平静看向堤下:“御赐之物,不容有失。工部听令,以郡君殿下所指之处为中心,仔细翻查堤岸,寻回玉佩。都虞侯元婕率军维持秩序,任何人不得干扰寻玉!”

工部侍郎张谦立刻带人涌上萧允贞所指堤岸,铁锹翻飞,尘土扬起。

远处高坡背风处,青篷小车无声滑至。车帘掀开,两名家仆小心将一架特制木轮椅抬下。轮椅上,裴照野未多加钗佩,简单梳了垂髻,着影青色细麻直裾,膝上覆绒毯,寒风拂面,卷起几缕鬓发,更显病弱单薄。她拒绝了青梧推扶,缓慢稳定地转动木轮,停于坡缘视野最开阔处。背脊挺直,双手交叠置于毯上,深潭般的眼眸穿透尘雾,牢牢锁定堤下。

堤岸尘土弥漫,萧允贞翻身下马,动作带着醉后潇洒踉跄。他提着酒壶,在神策军围成的人形圈内信步游走。撩拨冰冷河水,水珠顺胸膛滚落,缀以宝石的马靴尖踢开碍眼溪石,仰头灌酒,对着河面吟哦歪诗,姿态始终松弛,颇为漫不经心。

裴照野的目如绞丝,紧紧缠绕萧允贞身影。倏然间,她交叠在毯上的双手,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下。

堤岸上,一个精瘦河工好似被灰尘迷了眼,抬手揉了揉,目光飞快扫过高坡上静默轮椅,随即低头。那人手中铁锹落点悄然改变,专注挖掘东侧一块巨大条石底部泥土。

几乎同时,堤下正弯腰查看一块石头的萧允贞,身体忽然打了一个酒力上涌般的趔趄。

“哎——”萧允贞轻呼一声,就着倾倒之势旋身,手掌稳稳按在那块正被挖掘的条石旁边的湿泥地上,靛青袖口瞬间沾染泥污。

他蹙起眉峰,带着骄矜不悦甩了甩长袖,遥遥点着那块条石,蛮横无理抱怨道:“真是晦气!一块破石头也敢脏了我的手!张谦,命人撬开瞧瞧,陛下亲赐的玉佩莫不是让它这歪心烂肺的东西给吞了?”

张谦立刻应道:“是,殿下!来人啊,撬开看看!”

撬棍应声插入条石缝隙,沉重金属与岩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住手——!”

一声尖锐惶急喝令响起,如同破锣般撕裂空气。

远处河堤拐角,一队人马旋风般疾驰而来,为首之人身着官袍,头戴乌纱,面容精明中透着刻薄,正是太女的心腹,工部水部郎中——朱焕。

她面色铁青,人未至,那尖锐的嗓音已携着滔天怒意席卷而来:“奉太女殿下口谕!河堤重地,关系京畿安危!擅动堤石者,视同谋逆!”

朱焕姿态强硬,神策军士的动作本能地一滞,工部吏员面面相觑,脸上露出惊疑与恐惧。那根悬而未动的撬棍,硬生横在那里。张谦脸色煞白,求助的目光猛地投向堤下的萧允贞,更投向堤岸高处端坐如山的楚王。

楚王捻动白玉圭的手指骤然停住,沉静如水的目光瞬间凝成淬毒的冰刀,带着千钧寒意,狠狠刺向疾驰而来的朱焕。

萧允贞从咽喉挤出一声冷笑,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噪音冒犯了雅兴,他甚至并未回头,只是极其不耐烦地、带着被搅扰的骄纵怒意,低声道:

“真是聒噪。”

话音未落,萧允贞猛地将手中还剩小半壶琼浆的白玉酒壶,朝着那块条石和撬棍方向,狠狠掷了过去。

那白玉酒壶携浓郁醇香,在空中划过一道刺目的的弧线。它并未直接砸向条石,呼啸而过,狠狠撞向那根悬而未动的撬棍末端。

“当啷——咔嚓!”

白玉脆裂,金属炸响!酒壶应声而碎,琼浆四溅。

撬棍让精准的撞击向下砸去,下方早已被暗中掏空、仅靠朽烂木料和泥土勉强支撑的根基,再无法承受这骤然施加的力道——

“轰隆——!!!”

惊雷震响,堤岸颤抖,几近骤然爆发。

那块条石轰然脱离原位,裹挟着漫天飞扬的尘土、碎石和浑浊的泥浆,砸落堤岸。

巨石入水,泥浪滔天,登时溃坝。

溃口堤段裸露毕现,夯土间冲出大量沙土茅草,朽烂断裂的竹片杂乱刺向上空,空洞底部,散落着几片边缘焦黑的、厚实的油布残片,散落的泥土和朽木间,清晰地混杂着大量灰白色的、散发着刺鼻火硝气息的粉末。

时间仿若凝滞,唯有河水奔流呜咽,泥水中翻滚下沉的沉闷余响,在场之人,无一不倒吸冷气。

朱焕同她带来的人马僵在堤上,面无人色。

堤岸旁,萧允贞极其嫌弃地甩了甩沾满泥污的宽大袖口,靛色锦缎早已失去了原有华彩,变得污浊不堪。他低头看看沾满泥污的华贵马靴和湿漉袖口,眉头紧蹙,极不雅致地“啧”了一声。他甚至抬起一只脚,试图在草地上蹭掉泥土,动作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孩童般的任性。

“真是惹人生厌——”他拖长了调子,声音里带着还未散尽的酒意,一通抱怨道:“好好的玉佩没寻着,倒惹了一身腥臊!贪墨工款,欲引**,诸位大人的手笔真是了不得啊。”

朱焕如梦初醒,原本雍容华贵的面庞上青一阵紫一阵,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指向萧允贞,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尖利得变了调:“安阳郡君!你……你胆大包天!竟敢公然毁坏河堤重地!此乃动摇国本、祸乱京畿之重罪!来人!给我拿下……”

她话音未落,一声凄厉的惨叫骤然响起,并非萧允贞,而是自朱焕身后一名试图上前执行命令的亲卫。

一道乌光闪过,那名亲卫握刀的手臂齐肘而断,鲜血狂涌,断臂连同腰刀一齐砸在泥地上。出手的是萧允仪身后一名毫不起眼的灰衣侍卫,她手中一柄薄如柳叶的短刃正滴着血珠。

“朱大人,”萧允仪的声音响起,威严尽显,“诬陷皇嗣,你有几颗脑袋够砍?”

堤岸高处,萧允仪缓缓从圈椅上站起,玄氅在风中猎猎作响,捻动白玉圭的手在身侧,指节泛出青白,沉声道:“工部侍郎张谦。”

“臣在。”

“马上命人查探河堤夯土。”

“是!”张谦不敢有半分马虎,立即点了河工头目,“黄兰芳,你最为经验老到,还不速速查探!”

这工妇瞧着已过而立,她举起夯杵,在堤岸土料上来回夯击,又抬脚踏上几步,细细探听,如是余次,自信答道:“报!夯声不对,打夯时回音虚浮,定是土层并未压实!”

张谦心下了然,正了正神色,向楚王行礼道:“殿下,《水部式》之中尚有规定,河堤修筑,需‘层土层夯,以杵击之如桐声’,只怕前些年大修时,便已……”

萧允仪摆手示意张谦止声,她的目光并未在堤段溃口上过多停留,只缓缓扫过身后肃立的几名心腹。御史台立于六部之外,职权特殊,且直属皇权,是为皇室耳目,奉旨调阅档案文书最为合适。

她的目光终是落在了人群边缘,一位身着官袍、面容沉静的年轻女子身上,那女子未表一言,却在她目光触及的刹那,微不可察地颔首。

“谢子渺。”

“臣在。”

萧允仪握举白玉圭,对众朗声道:“赤鸾玉圭在此,本王奉命监国。敕监察御史谢子渺:着即查取青石渡工程案牍,凡六部经手官员,一概不漏,限三日后酉时前送呈王府,不得有误。”

“微臣遵旨。”谢子渺再次垂首,身形退去,如融水墨滴。

“至于朱大人,”楚王转过身,甚至没有给朱焕辩解的机会,只瞥了一眼,目光便转向神策军都虞侯元婕,斩钉截铁:“神策军听令,堤岸一应物证,悉数封存,任何人不得靠近。水部郎中朱焕及其随从,假传太女口谕,诬陷皇嗣,押送大理寺候审。敢有反抗者,格杀勿论。”

“遵命!”元婕腰刀铿然出鞘,率神策军士压制朱焕亲卫,朱焕本人更是被两名魁梧军士反剪双臂,死死按在冰冷泥地上。

堤岸旁,萧允贞嫌恶地退开几步,用沾泥手背随意擦了擦溅到俊美侧脸的泥点。朝阳金光落在他敞开的凝脂胸膛上,那张面庞间没有半分惊惶,唯有被打扰游兴的浓浓不悦。

随后,他眼神漫无目的扫过混乱人群,越过无数张呆滞的蠢脸,直直望向远处高坡上那架酸枝木轮椅。

纵隔喧嚣尘土,裴照野依旧清晰得见,萧允贞那双迷离凤眸倏地弯起,唇角勾起极淡、极快、却带着得逞般酣畅淋漓快意的弧度,晨光落在他沾着污泥却依旧俊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上,笑容张扬肆意,唇下青痣更显妖邪。

高坡之上,寒风凛冽。

裴照野端坐轮椅,素裾下双腿僵硬冰冷。她无意识攥紧轮椅扶手,指节泛白,脊梁却仍是挺直如松,不任由自己受情绪所控摆出生厌神色来。

她平静若水的墨色眼眸间,倒映着堤岸溃口,倒映着朱焕惨白面庞。

倒映着萧允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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