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国子监传出消息来,白衣试的日子定在四月十五。
大概是因为今科状元和探花都出自国子监,加上《探花笔记》在京中的风行,递上报名书的人很多,无论出身贵族或是寒门,不少才俊都想通过白衣试来验证自己的水平。
李时居上辈子是个考场老手了,外头如何风雨飘摇,她心下却很坦然。
前一日该怎样便怎样,一切按照往日日常,只是晚饭后多打了两遍第九套广播体操,浴后喝了杯蜂蜜牛乳,因此头一沾上枕头,便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第二日自然醒,仲春天亮得早,窗外是鸭蛋青色的长空,还有几缕流云,是个清爽的好日子。
睁眼躺在床上,把脑中的行文思路又细细过了一遍,此刻门帘一掀,荻花掐着时间进来帮她梳洗更衣。
去国子监念书的事她至今还没告诉云氏,但总归瞒不过身边人。
荻花手里攥着长条儿白布,纠结道:“姑娘本就纤瘦,总这么缠身子,不会不长了吧……”
李时居伸手一掸她脑门,“你才不长了……就缠今儿一日,往后进了国子监要穿澜衣,宽袍大袖的,看不出来,放心吧!”
荻花低头一瞧自己胸前,又对比了比眼前的小姐,很感慨,“也是,我和姑娘的一般大,但是姑娘身上比我瘦多了,这么算来,姑娘还是很大的。”
李时居其实也有点担心,这具身体现下才十七岁,照这个发展趋势,再过几年,可能宽袍大袖也遮不住了。
摇一摇头,先把眼前关卡过了,提前焦虑向来不是她的作风。
漱洗完毕,她谢绝了枫叶递来的甜腻点心,只吃了碗蛋羹,然后喝一杯酽酽的浓茶,再把文物匣里的笔墨纸砚检查一遍,方早早离开侯爵府。
国子监就在贡街上,杏花树下吹来清晨的习习凉风,赶考儒生们三五聚在一起,或是小声聊谈交友,或是互相恭维家世,或是临时抱佛脚背诵篇目。
有人上前攀谈,李时居却不愿加入,只静静站在树下,闭目养神。
等了许久,直到外头等了数百名考生,才终于听见院内传来一声钟响。余音萦绕间,集贤门敞开,十几名带刀侍卫左右纵列而出,阵仗大得惊人。
两名官员手捧点名册子走出来,让考生按次,列队进门。
大伙儿多是第一次踏入国子监,这一路上少不得东张西望。
刚进大门的陈设很低调,一色水磨石砖墙,清瓦花堵,院中满地苍苔驳鲜,藤萝缠树,槐树遮天,葱笼苍莽,顺着两边抄手游廊往前,第二重是太学门,清厦连着卷棚,绿窗油壁,十分清雅,门内有一处圆水池,折带朱栏板桥上建了古朴的碑亭,几只黄鸟栖息其上,恰似闲庭信步。
绕过琉璃牌坊,建筑更加恢弘,领头的官员停步,众考生也跟着止住,眼前厅堂流角飞檐,正中挂着匾额,上书辟雍殿三个大字,这便是考试的场地。
所有人的心这会儿都提到了嗓子眼,李时居甚至能看见排在她前面那人的衣摆微微颤抖,连登上台阶都走不稳了。
无数人心中的圣地就在眼前,官员一挥手,人群便迫不及待往厅内涌。
好在和现代考场差不多,桌上也贴了姓名,李时居很快找到自己位置坐下,这处靠窗的角落临着长廊,森森万竿掩映,清凉舒适,叫人精神一震。
她将文物匣拿出摆好,余光正好瞥见了隔了五排的李蒿。
这位表兄兀自唉声叹气,浑身上下写满了不自在,比前几日来侯爵府时又丧眉耷眼了几分。
看来李四要把儿子送进国子监的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从侯爵府拿不到钱,就只能强迫他来白衣试上博个运气。
一片嘈杂中,有人敲了敲她的后背。
李时居一拧头,又对上霍宜年那张戏谑的脸。
上回酒楼一别后,李时居就向赵管家打听了京中姓霍的章京。
赵管家苦笑,“姑娘不晓得霍家?那就是霍贵妃的娘家啊!若说姓霍的年轻公子,必是贵妃娘娘的内侄了,只不过咱们侯爷一直是站在崔皇后和二殿下那边的,因此和霍家极少往来,姑娘没见过,也是自然。”
难怪上回在酒楼中,他刚说了个“姑母”,便被打断,看来那姑母就是原书中权势滔天的霍贵妃。
只不过这位锦衣玉食的小公子看上去倒是全无心计,一派纯真自然。
他坐在斜后方,颊上笑出了一个深深的酒窝:“时居兄,咱们座位离得这般近,真有缘分呐!”
又指了指三列开外,“喏,文柏兄在那里。”
“文柏兄不是今年的拔贡吗?”李时居有点诧异。
“他是见了题本便走不动道,说什么也要来考一下,说是正好提前一见国子监的几位司业,留个好印象。”霍宜年咧嘴苦笑。
有这么一位学霸卷王朋友,平日一定很辛苦吧。
李时居甚至有点同情他了。
她微微点头,转而心念一动,“那日的另一位小公子呢?”
霍宜年眨巴一下眼睛,“……他家中人不准他来参加白衣试。”
说得李时居简直替他惋惜,想不到三皇子那张温恭尔雅的面皮底下,竟是个控制欲极强的性子,看来往后再同他相遇,必须要留一百八十个心眼。
没再说什么,她仰面吹了吹窗外静谧的竹风,直到一声锣响拉回她的神思。
七八位国子监官员神情端肃,捧着题牌站在最前,当中那一位身着六品补子,应是司业,讲白衣试规则:
“——今日分上下午两场,上午考四书制艺题两道,五经经义题一道,每篇三百字以上,另有算学题一道,下午试策文两题,考察学子对国计民生的观点看法,每道八百字以上。”
题量不算大,但考虑到国子监生多是要进官场仕途,因此糅合了院试和会试的广度,不是仅仅考察八股文做得如何。
尤其涉及到算学,对于李时居来说,简直是加分题了。
司业一应交待完毕,又是一声锣响,官员们才将纸卷分发到至考生手中。
李时居接过卷子,迅速浏览一遍题目,心落下七分定。
这段时间的突击很有成效,对她而言,显见并不太难。
四下一片安静,唯有纸张翻页声和笔墨落纸沙沙声,恍如蚕声食叶。
除了对着文具匣犹豫起用羊毫还是狼毫的李蒿外,大部分考生都垂下头,迅速进入作答状态。
这一上午过得极快,李时居先前自己模拟了三遍,早就根据不同的题本安排好了答题时间,是以思路极为流畅,她凝神提笔,四道题下来,右手手腕写得微微酸麻,距离收卷还有两柱香的时间,刚好够一轮检查。
到了午时,衙役鱼贯而出,往每一张案桌上放下食盒。
李时居掀开盖子一看,主食是两只蒸得白白胖胖的馒头,另有豆腐芥菜、红烧鱼块两道菜肴。
这是国子监馔堂出品的伙食,自然不能和昔日侯爵府和天香酒楼比,大概相当于现在大学食堂的菜色,大锅烧成,颜色也略略发乌,不是很有食欲。
不过身边好些儒生正埋首大快朵颐,对于寻常人家来说,能吃上这样的一餐饭,已是无比餍足了。
午后的风变得柔软温暖,所有人都昏昏欲睡,距离下午场还有大半个时辰,不少人都选择趴在桌子上闭目小憩。
但李时居没有午休的习惯,只是向衙役要了一碗茶水入喉,然后站在院中的古槐下活动活动筋骨。
再回到辟雍殿时,霍宜年和蔺文柏正坐在一处说话。
两人神情都挺愉悦,似乎答题很顺利。
蔺文柏朝她拱了拱手,“时居兄。”
李时居也拱手,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没想到文柏兄今日也来白衣试了。”
蔺文柏有些不好意思,“听说下午祭酒大人和几位司业均会到场,连三殿下也要来看望今日之考生……”
霍宜年压低了嗓子,和李时居分享他刚从交好的博士那里换来的八卦。
“……三殿下要在厅中设屏风,监督考生答题,我估摸着,若是入不了他法眼的,定然同国子监无缘了。”
李时居心中警铃大作,虽说国子监的一把手是祭酒崔墨,但皇帝命三皇子监事,许多事当然由他说了算。
想到父亲兄长出事后,与陈定川的两回相见,气氛都不算友爱和谐,她背后不禁冷汗涔涔。
——他不会,真能将她入学一事给搅黄了吧!
心思飘摇时,锣音嗡然响起,两名衙役抬了屏风和圈椅走进来,置于门口,廊下传来低语声,清冽的声线如敲金戛玉般:
“就放在门边角落处吧。”
侍卫簇拥而来几个穿补服的臣子,为首的那个还是一身低调的团花缎袍,外面罩层黑色轻纱,宽肩窄腰,身量极高,气度不凡,引得辟雍殿内的司业和监官们蜂拥迎上,给三殿下行礼。
就连考生们也纷纷倾倒,毕竟三皇子虽然不受圣上宠爱,但人品才学均是一流,与其同龄者无人能及,即便是年长的大儒,也毫不吝啬对他的抬爱。
能在国子监白衣试上见到仰慕许久的三皇子,已有考生想抽身下跪,却被陈定川一把拦住。
“我同崔大人只是路过,各位不必分神,专心答题最好。”
他的神情还是那么沉着温和,李时居却沉默地捂住额头。
心中诚恳祈祷,千万不要被他留意自己身在此处。
不过希望落了空,屏风不偏不倚,正在她身后角落搁下,还挡住了一半凉爽竹风。
后方传来轻和的脚步声,李时居却不敢回头,好在考卷已发放跟前。她深吸口气,看题目出自《论语》,以“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句为题做八股文。
这个题目很贴合民生,加上上辈子的社会主义工作给了丰富的思辩经验,因此破题思路很顺畅,迅速拈袖抬腕,以君与民本是相辅相成为论点,在纸上匆匆落笔。
行文如流水一气呵成,待停笔时,天边的霞光已能将堂内映照的一片金黄。
李时居转了转脑袋,松动肩头筋骨,斜扫一眼李蒿,看见他正慌乱擦拭额上汗水。
身后却传来一点衣料窸窸窣窣的轻响。
糟了,写得太投入,全然忘记背后还坐了个三皇子。
李时居这会宛如芒刺在背,思绪乱糟糟,只能深吸口气稳住心跳,努力把神智凝驻于下一道策问题。
陈定川起先目光只是随意略过,恰好那人坐直了身板,便多停了一瞬。
原来又是那个李时居,山岚色直裰裹住窄窄的脊梁,耳后碎发微乱,领缘上一截颈项,比面色光洁白净许多。
他轻轻一怔,很快有了个主意。
于是垂眼起身,走到院中逗弄翠鸟的祭酒崔墨身边,抬手一指李时居,微笑着低语一番。
崔墨却大为震惊地抬起双眉,低声惶恐道:“国子监多年未开此口,三殿下如此草率定人,是否要向陛下禀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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