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管事领着李承桢穿过昏暗的档案室,在一排漆色剥落的木架前驻足。
“李道长,这是镇衔司为新晋衔师准备的制式兵器。”
他从架上取下一柄短刀,双手奉上。
那刀鞘朴实无华,是最寻常的制式。
李承桢握住刀鞘的瞬间,一股寒意穿透皮革,直沁掌心。
刀也不可貌相。
只听“铮”的一声清响,三尺寒锋应声而出。
雪亮的刀光在幽暗的档案室里划出一道新月般的弧线。
她手腕轻转,只见六枚方正楷字铭刻其上——
“镇衔司一四三”。
那刻字工整得近乎刻板,一看就是流水线上千篇一律的量产型转职武器。
可话说回来,这刀的成色着实不错。
锋利程度甚至胜过衙役的佩刀,钢火也更为纯正。
倒叫李承桢有些意外了。
“此乃衔刀,每位衔师皆有,不分品阶高低。”
纪管事温声解释,不见半分对新人的不耐。
“即便是七阶衔师,该给的配备,镇衔司也绝不会克扣分毫。”
不过,他并没有提及,只有在“成为衔师”之后,才能得到这柄衔刀。
衔刀?
李承桢在心中默念这个新词。
作为新至大郕的半吊子文盲,那些在旁人看来理所当然的常识,于她而言却总像是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窗纸。
等有机会一定要报个扫盲班,这般处处靠猜的滋味实在憋屈。
纪管事见李承桢面露茫然,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末了叹口气,弯下老腰钻进积灰的柜底,窸窸窣窣翻出本泛黄的小册。
“道长莫要嫌弃……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他递过书册时,封面的墨渍蹭黑了指甲缝,
“这也是人手一本?”
李承桢接过书册,随手一翻,见满纸繁复字迹,反倒松了口气——
好歹识字。
虽说这世道还有许多概念性的东西她没摸透,但至少还能从字里行间学点常识。
纪管事却是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几分欲言又止。
“就当是老朽给道长的……一点心意吧。”
朴司理竟派个初出茅庐的七阶去处理四十四号任务?
这背后在算计什么,他看不真切,却也闻得出不对劲。
唉,蠢人自作聪明才最要命。
可纪管事最终只是默默拢了拢衣袖。
在镇衔司当差二十载,早教会他哪些话能说,哪些得当柴火扔进灶膛里。
他并非无牵无挂之人,还是忍着吧。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那本积灰的册子又往李承桢跟前推了推。
好歹让这小道长知道,四十四号可不是寻常七阶衔师该接的任务。
“李道长,凡事……量力而行便是。”
纪管事的食指在《入门手册》的“入门”二字上轻轻一叩。
这话里的提点,已经算得上明示了。
入门任务可以重接,赏银能够再赚。
可性命丢了,就真的万事休矣。
纪管事眼中转瞬即逝的愧意,连同这句含蓄的警示,在李承桢心里激起一阵微澜。
李承桢眼中含笑,轻声道:“纪管事费心了。”
她心知不必追根究底,纪管事所知恐怕也有限。
既然决意要走这一趟,总得亲自去探个究竟。
她自然明白这番欲言又止的好意。
人各有难处,谁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赌上饭碗?
若“相助”要以牺牲为代价,那不过是裹着蜜糖的勒索罢了。
纪管事这番相助,对李承桢而言,已值得铭记于心。
此刻的纪管事不会想到,就因今日这一点善念,来日竟结下善果。
岁运如同风水,终究会轮流转……
将衔刀佩在腰间,李承桢心中踏实了几分。
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手无寸铁心里发虚,但哪怕拎块板砖,腰杆都能挺直三分。
衔刀——镇衔司一四三,这件转职就送的衔器,从此刻开始,将陪伴李承桢走过漫长的旅途。
——
回到住处,李承桢急不可待地翻开《衔师入门手册》。
要办差事,总得先把门道摸清,磨刀不误砍柴工。
“凡觉醒者,心生卍字,静若胎记,动则显形。”
纸页描绘着一幅插图:
透明的人体胸腔内,一枚金色“卍”字悬浮在跳动的心脏表面。
“卍字印,此印为舟亦为笼。每渡一次苦海,黑潮便噬舟三分。”
意思是衔力有限,每用一次,胸口的卍字印就会从边缘向中心逐渐变黑。
书页插图中,那人胸口的黑痕如蛛网倒卷。
待最后一点金光被吞没,下一页赫然是——
心脏如熟透的浆果般爆开,血肉化作漫天磷火。
“待最后一丝衔力耗尽,衔师便会肉身卍解。”
“幸好没乱用。”
李承桢看着掌心逐渐清晰的水星线,又名第六灵感线,暗自庆幸直觉尚在。
若非这点危机感让她不敢滥用衔力,怕是早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她压下心惊翻到下一页,是关于衔阶认定的内容。
七色虹光在罗盘上交相辉映,最终定格为从金到青的渐变。
金色区域浮现一柄微型青铜戈,旁注“一阶:理论可用四十九次”。
而末端的青色区域仅有寒酸的“七次”。
“此数值不过参考。
所显数字,仅为相对量度,并非绝对标准。
乃是通过显色对比衔力储存量,再以数值呈现,以便更直观比较品阶高低。”
就像相亲时说的年薪,年薪不足百万。
细问之下,原来年薪30k。
原来如此,“卍字印的颜色决定衔力多寡。”
李承桢此刻彻底明白了“七阶”的含义——衔力储备最为微薄。
她唰地扯开衣襟,光洁的胸膛上空无一物:“不对,没有卍字印?”
“动之则显……”
李承桢屏息凝神,经脉中蛰伏的热流随心意渐醒。
如驯生马,初试时险些被掀个跟头,如今已能摸清它奔涌的规律。
衔力沿脊柱上行时,她忽有所悟,指尖自然而然地结出玄妙法印,引动体内那股新生热流。
心口突然一阵灼痛,像被滚烫的铜钱烙了个印。
她赶忙收敛心神。
这玩意儿用得多死得快,可不敢胡乱挥霍。
果然,一枚卍字印在胸前浮现。
李承桢倒抽一口冷气——
传说中的金品资质,此刻正在她的血脉中流淌……
那抹金色不过是转瞬即逝的幻象。
金阶美梦被现实无情打碎,胸口新浮现的青绿仿佛在嘲弄: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呵,天然环保色。”
七阶资质,绿得鲜嫩欲滴,倒与当年道观里老槐树的新芽相映成趣。
懊恼?怨恨?
她掂量了下情绪消耗的得失——
与其浪费衔力在无用情绪上,不如留着多画两张符箓。
苟菜苟菜,菜就要多苟,三分迎难而上,七分知难而退。
用最少的消耗换取最大的战果,这才是低阶衔师的生存之道。
“听好了,菜鸟。”
手册笔锋突转,像换了位市井说书人,字里行间都透着股糙劲儿。
“符箓可是穷鬼的保命符。”
戛然而止。
对画符技巧只字未提,倒很契合这《入门手册》的名头。
不过末尾倒有句贴心提示:
“制符非人人可为,既要天分又耗衔力,通常紫阶以上方肯下这功夫。”
虽是善意提醒,字里行间却透着股讥诮,像是在说:
“不是随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能画符,不如先掂量掂量自己斤两”。
下一章便是关于衔器的详解:
“寻常刀剑难伤化衔分毫,唯有衔器专克此物。上等衔器,犹如精明商贾,以一分衔力,可换十分杀伐。”
衔师能以衔力催动衔器,不同威力的衔器消耗各异。
上乘衔器便是能以小搏大,用最少消耗激发最大威能。
可惜价格昂贵,她眼下是绝对置办不起的。
“镇衔司一四三,可别让我失望。”
她轻抚着配发的衔刀,喃喃自语。
这柄衔刀也是衔器,可惜大路货,就是用来砍的,一刀下去连个特效都没有。
最让李承桢好奇的是关于“衔技”的说明:
部分衔师会觉醒特殊能力,每次施展都需消耗衔力。
“特殊衔技看天意,当然,折寿另计。”
抽卡前记得洗手,衔技如同胎记,有人长在脸上,有人藏在腚上。
翻到最后,字迹潦草起来,似是匆忙补记:
“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龙虎山张天师发现镇妖符可伤白雾中的衔鬼。原以为是祖师显圣,岂料……”
墨渍在此晕染开来,隐约可见“大灾变”字样……
“这也太故弄玄虚了。”
李承桢不由失笑,这手册像是东拼西凑而来,连文风都未统一,就像一锅大杂烩。
料倒是实在,就是品相杂乱。
合上册子,李承桢静静消化着新知,去芜存菁。
说到底,这衔师的行当,与她当道士的老本行倒有七八分相似。
想到觉醒时用的请天兵天将咒,她眼中精光一闪:
“符还是得画,毕竟——符箓可是穷鬼的保命符。”
穷成这样,总得备些保命符。
在穷死和横死之间,好歹选个体面些的。
李承桢素来不屑当“传奇豆腐佬”,行动上雷厉风行。
合上《衔师入门手册》不到一个时辰,就已回到镇衔司旁的专卖店,置办齐了整套制符家什。
暗红如血的符墨,通透莹润的青玉笔,还有檀木匣里码得齐整的黄符纸。
任务悬而未决,酬劳尚在云端,李承桢却已自掏腰包置办了全套器物。
指尖抚过青玉笔上细腻的纹路,她忽觉喉头一哽——
方才花出去的那锭银子,可是拉车神猪的卖身钱。
“哎,造孽啊……”李承桢摇头轻叹。
她将笔墨纸砚一一归置妥当,仿佛也把心底那点隐痛收拾整齐。
这也算不上付费上班,毕竟关乎性命。
这四十四号任务的水怕是不浅,若在准备上吝啬半分,只怕要用性命来填。
这么一想,方才花出去的银子,反倒成了最划算的买卖。
她闭目凝神,呼吸渐如止水无波。
这是刻在灵魂里的习惯。
每次提笔画符前,总要这般将心神沉入渊底。
案前未设香炉。
李承桢向来觉得,那些价值连城的龙涎香,不过是给心浮气躁之人用的。
她向来能顷刻间入定,外界纷扰难动其心。
这般境界,何须外物相助。
陶碗中井水微漾。
她唇间轻诵敕水咒:
“此水非凡水,北方壬癸水。
一点在砚中,**须叟至。
病者吞之,百病消除;
邪鬼吞之,即刻粉碎。
急急如三奇帝君律令!”
指尖灵光乍现,敕水咒文在虚空凝结成乳白符印,倏忽没入水中。
霎时碗内清波泛起莹光,凡水顿作灵泉。
她手腕轻转,一线灵泉自碗中垂落,宛若银河泻入砚台。
“玉帝有敕:
神墨炎炎形如云雾,上列九星神墨轻磨。
霹雳纠纷急急如律令!”
指尖捻起一撮暗红朱砂——此乃衔力浸染的衔矿所出,黑中透红。
掌柜的称之为衔砂,乃是制符的关键所在。
她唇间再度诵出娴熟咒诀:
“神硃英英,硃中有清。
画符禁鬼,可保安寧。
一磨天地动,二磨地府开。
三磨人长生,四磨鬼减亡。
吾奉杨公祖师令,急急如律令!”
研杆徐徐转动间,衔砂在水中晕开,每一圈都漾起赤色涟漪。
当与灵泉渐融,竟化作鲜艳欲滴的朱红。
砚中朱砂初融时,既无灵光流转,也无瑞气升腾,倒与寻常画师用的颜料无异。
待研磨满七七四十九转,砚台忽现异象——
一缕清幽暗香自墨中渗出,似雪中松、如月下兰。
沁入心脾时竟令灵台一清,双目顿觉澄明。
“神笔挥洒,众神护佑。
藉以安宁,降魔伏邪。
吾奉太上老君敕令,急急如律令!”
李承桢执笔在手——
此笔非凡物。
皆知力量传递必有损耗,上等符笔可提升衔力传导,为制符者省却三分。
笔杆取化衔之骨,笔毫用同源兽毛。
浑然天成,令衔力流转无碍。
最贵就是它。
“笔神笔神,笔化生灵。
拜请王母仙人玉女,招请九天玄女来敕令。
六丁六甲到坛前,扶吾书符磨墨。
千摧千破,万呼万灵。
神兵火急如律令!”
手中符笔似有灵性般轻颤,与她周身衔力相和。
此刻笔锋即心锋,墨走龙蛇间,每道符纹皆如心意延伸,浑然一体。
再取符纸在手:
“奉三清道祖令,玉帝敕吾纸。
书符打邪鬼,张张皆神书。
敢有不服者,押赴酆都城。
斩急如律令!”
她指腹抚过符纸。
纸质虽粗糙,却能与符笔传导的衔力共鸣,如饥似渴地吸纳着力量,活似嗷嗷待哺的幼兽。
“符咒严严,兵将赫赫。
即到奉行,安魂定魄。
四维八仪,收斩妖魔。
神笔一下,百鬼减亡!”
李承桢目光如凝实质,笔锋悬于符纸三寸之上,瞬息间所有外泄气机尽数内敛。
千百次锤炼的符纹早已刻入骨髓。
此刻但见清香墨迹游走如龙,笔笔与天地相和。
周遭风息树静,唯余一人凝神。
第一张,衔力注入过多,符纸瞬间化为灰烬,失败……
无妨,她并不气馁。
前期的投入是必须的,再来!
第二张,一时犹豫导致能量中断,失败。
第三张,失败!
失败从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每一次对衔力的精准把握都让李承桢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笔尖流转的绿光如丝如缕,虽未能成事,却在她心头刻下清晰的印记——
这份坚持并非徒劳。
更令她在意的是,消耗的衔力并不如《手册》所言之巨,反倒是心神如被抽丝剥茧。
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唯握笔之指依旧沉稳……
第四张,失败!
第五张,失败!
第六张,第七张,第八张,第九张……
终于,第十张,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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