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柏城,镇衔司。
朴司理端起一盏太平猴魁,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
“好茶!好茶!”
他大声赞叹着,唇边浮起一抹惬意的弧度,“回甘悠长。”
一旁的侄儿垂手而立,眼角眉梢都堆着谄媚的笑。
“只要叔叔满意就好。”
话是这么说——
可他心里直抽抽。
这上好的太平猴魁……叔叔竟拿滚水直接冲泡?
朴司理不动声色地放下茶盏。
他的舌头被烫得发麻,而且——
这太平猴魁怎地这般涩口?
莫不是傻侄儿叫人诓了?
他假意咳嗽掩饰呼出的热气,待舌尖凉些,才故作高深地继续方才的话题。
“丰延村那处,有位贵人的暗桩守着点……隐秘。”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若派正经衔师去,少不得要惊动些不该见光的事。”
“可若迟迟不派人——”
朴司理状似无奈地摇头,从袖中抖落一枚青铜腰牌。
“那位知县大人怕是告到州府。”
别看只分配了个下等县,可那位知县在京里也是有些关系的。
听闻他的恩师是一位三品京官。
“唉——”
朴司理忽而长叹一声,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
那位提携他的贵人早已奔了他方前程,唯独他还困在这方寸之间。
像只被遗忘的旧茶杯,日复一日地积着洗不掉的茶垢。
他这人向来如此。
把世人都量进他那套市侩的尺码里。
在他眼中,人的价值全系在那一纸关系网上。
至于真才实学?
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
多少回看他翘着二郎腿,对着纪老头嗤之以鼻:
“读书?读再多书不也得给你叔父端茶递水?”
那语气就像在训斥一条不谙世事的幼犬。
朴司理忽然将腰牌往案上一扣,眼尾掠过一丝讥诮。
“不如派个愣头青去,七阶衔师办五阶差事……不!”
“我说那是七阶,便只能是七阶!”
窗外忽地卷进一阵穿堂风。
太平猴魁茶面上,轻烟般的雾气瞬间被吹得支离破碎。
这茶香,似乎宁可随风而散,也不愿入了俗人的鼻息。
朴司理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横竖,道士总该留在山里的。”
他咂摸着嘴里的滋味,愈发觉得不对。
苦味倒是依旧,可那馥郁茶香怎就消散了大半?
他眉头紧蹙,抬眼看向自家傻侄儿,却见对方眼中疑惑丝毫未消。
唉,朽木难雕。
“叔父,那道士既入得衔师门墙,保不齐藏着什么辟邪驱煞的真本事。万一……”
窗外竹影婆娑。
沙沙声里,他忽然将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连风都是隔墙有耳:
“万一她全身而退,又窥破了那桩秘密,该当如何?”
“你啊……”
朴司理微微摇头,眼中带着几分长辈的无奈。
“终究是经的事少。”
他将茶盏‘啪'地扣在桌上,眼睛刻意眯成两道细缝。
原本大眼配大脸还好。
如今这么一眯,本来五官就紧凑,挤得跟个打盹儿的胖橘似的,还透着股子阴险劲儿。
只可惜这副模样,分明是在模仿某位贵人的架势。
却只学得个四不像,反倒显得滑稽可笑。
“她若真能活着回来,免不得要咱们插一手了。”
他嘴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又不知从哪里学来的。
“那李承桢……”
晚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
“不过是个连七阶衔令都领不全的野道士,连当棋子——”
朴司理指尖一挑,腰牌“当啷”一声翻了个面。
“都嫌脏了棋盘。”
这杀人之言惊得侄儿手上一滑,名贵的茶盏在掌中危险地打了个转。
后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僵。
烛光忽明忽暗地跳动着,映得朴司理的侧脸阴晴不定。
侄儿望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总觉得今晚有些不同。
那眉头微蹙的弧度,嘴角绷紧的线条,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
高、深、莫、测!
他嘴角扯出个弧度,却像是被人用钩子吊着往上提。
那笑意虚浮在面上,眼珠子却不住地左右游移。
“莫不是叔父要亲自——”
话未说完,朴司理忽地“啧”的一声。
吓得他话头下半截都不敢说出口了。
朴司理眉头轻轻一皱,眼底掠过一丝不耐烦,“你这脑子啊……”
他叹了口气,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自然是让那群土丘八去料理!”
“咱们只需——”
他的手指在空中轻轻一划,像裁开看不见的丝绸。
接着抿唇一吹,吐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气息。
“递个风声便是。”
朴司理第三次端起茶盏,却只是盯着茶汤出神。
茶水映着他微皱的眉头。
他叹了口气,“你这么不懂分寸,让叔父怎么给你安排差事?”
侄儿闻言,却是眼睛一亮,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听这话头,叔父分明是要给他安排差事了。
“叔父,这些跑腿的琐事就交给侄儿吧,哪能让您亲自操心。”
他悄悄瞄了眼朴司理的脸色,见叔父今日心情不错,心里暗喜。
眼珠转了转,装作不经意地开口:
“说起来,纪管事年纪大了,最近总听不清吩咐,办事也总出岔子。叔父您看……”
茶盏刚到嘴边,朴司理的动作却突然停住了。
他盯着茶汤看了会儿,眼神里透着几分犹豫。
纪老头虽说偶尔会顶两句嘴,但做事确实是把好手。
更重要的是,他懂分寸,从不过问不该问的事。
再说,这老鳏夫还养着两个残废,最是安分好拿捏
企业里最好用的,永远是那群背着房贷、养着孩子、供着父母的中年人——
经验丰富,干活麻利,加班不敢吭声,离职不敢提。
老实干活,不会抢功。
只要画个饼、拍拍肩,他们就能自我感动地扛下所有。
堪称性价比之王,是无能领导的必备牛马。
初用时扎手的毛刺早已磨平,如今用得顺手。
反倒生出几分懒得更换的难舍……
可侄儿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家人用着终究更贴心。
他暗自权衡,忽然觉这手中的权力,竟比想象中更费思量。
次日,晨光熹微。
燕七□□那匹高头大马鬃毛飞扬。
碗口大的铁蹄,在黄土官道上擂出连珠炮般的闷响。
身后腾起的烟尘宛如一条翻滚的黄龙。
燕七身上的靛蓝劲装早已被汗水浸透,前胸后背都洇成了深色。
可那双紧攥缰绳的手青筋暴起,指节都泛了白,仍旧不停地催马向前。
县衙的朱漆大门突然跃入视线,他猛地勒住缰绳。
马匹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刺耳的嘶鸣。
打瞌睡的守门衙役吓得一激灵——
两人慌忙抓起长矛,对着空气就是一阵乱戳。
燕七一个翻身,利落下马。
马蹄还没站稳,他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县衙台阶,急匆匆往大堂奔去。
看样子是有要紧事要报。
衙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那不是燕七吗?”
“看着像。”
“他不是在丰延村么?”
两人面面相觑,心中惊疑不定:那桩衔祸这么快就破了?
县尉衙署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般的呼喊:
“县尉大人,出祸事了!丰延村西北方向幽谷处——”
话音未落,燕七已经“砰”地一声撞开雕花木门。
他单膝跪地时,腰间的佩刀“哐当”一声砸在青石地面上。
“有叛军残党埋伏!”
堂上正在批阅公文的县尉五指一紧,狼毫笔杆“咔嚓”断成两截。
他霍然起身,玄色官服带翻了案头砚台,飞溅的墨汁如泼出一幅山水。
“燕七,此事当真?”
“不敢虚报!”
燕七的眉眼浸在晨光照不到的暗处,肩背绷得如拉满的弓弦。
整个人似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连吐息都带着危险的颤意。
三息死寂在衙署内漫开,连檐角铁马都屏住了呼吸。
县尉垂下眼皮,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堂——
偌大的衙署内,只有两名持棍的衙役值守。
他眼神微微一暗,转瞬即逝。
电光火石间,县尉面容骤然扭曲,猛然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燕七咽喉!
“好个燕七!竟敢谋害朝廷命官!”
刀光闪过时,那两名衙役竟也同时抽出了暗藏的锁链。
却见燕七身形如鬼魅般侧移半步——
刀尖擦着他颈侧划过,带起一缕被削飞的发丝。
他右腿如铁鞭般横扫,“砰”地一声闷响,县尉绣着海崖纹的腰带应声断裂!
这一脚正踹在那养尊处优的肚腩上,县尉整个人倒飞出去。
官帽跌落时露出花白的发髻。
佩刀“当啷啷”滚出丈远。
“燕七!你这是要——”
县尉眼中原本伪装的惊愕在这一刻扎了根。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忽然瞥见门外鱼贯而入的皂隶。
知县大人一袭苍绿官袍行在最前。
门外晨光将燕七的影子投在粉壁上,如展翅的苍鹰。
县尉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
他嘶声大喊道:“大人!燕七意图……”
“住口!”
知县眼风如刀扫过,县尉的污蔑顿时碎成齑粉。
那半截话头卡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直憋得他面皮青白交加。
燕七早已悄无声息地退至知县身后。
他一揖到地,声音恭敬却字字如钉:
“大人明鉴,燕七区区小吏,岂敢有谋逆之心?”
他缓缓直起身子,眼风如薄刃般掠过县尉。
“究竟是谁包藏祸心——”
恰到好处地一顿。
“还望大人……明察秋毫。”
县尉眼神慌乱,目光在燕七和被捆着的巡检之间来回打转。
一瞬间,似是惊电劈开迷雾!
他腿一软,“扑通”跪坐在地上。
官帽歪到一边,几缕散乱的头发从鬓角滑落。
李承桢曾想过返回县城,将此事上报县衙。
但转念一想——
一个小县城的兵力本就捉襟见肘,面对这些经验老到、身经百战的老兵,只怕难以招架。
再者,这支叛党私运军粮,大摇大摆地占据山谷。
县尉平日里负责巡防治安,难道真会对眼皮子底下的勾当毫无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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