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疼脑裂，沈若欢打开离自己最近的窗子通风。
一打开，是一片金灿的向日葵，在正午闪烁着灼人的光彩。
只这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似乎回到了那年少的时候，在那年肆意的剑门关中。她总是觉得边塞的生活无趣的很，都是漫天的黄沙，是江昱辞不远万里的移来向日葵的种子，告诉自己生命可以如此的灿烂。
算算时间，尘世处的大动荡似乎也就是在这么几年了，也不知道在江昱辞手中的尘世处是否还会有自己曾经看到过的祸乱，不知道自己的逆势而为能不能真的扭转结局。
向日葵花田前，有个搭好的木棚，里头甚至有未清洗的茶具，与自己一路进来所看到肃然截然不同。
像是一个怪物带着白月光翡翠一般的突兀。
目光再往前，才发现眼前的这片花田是另一个院子摘种的，多块奇形怪状的异石堆积而成的假山假水，别有几分意境，柳树下，有袭青衣站在那里。
他眉眼轻笑的看着自己，像是对自己点了点头，又像是对从前问好。
“殿下，好久不见。”
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一直在向自己走近，五官眉眼宛如山涧清泉，又如路边雏菊，她好久才说：“好久不见。”
应该是少年吧，她想。
江昱辞的模样和自己离开人界最后看到的他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大概棱角更加分明了些，周身更让人感受到沉稳些，那份独有的少年感经过时间长流的冲刷却没有冲淡分毫。
江昱辞曾经想过许多次与沈若欢再次相见的场面，是像海浪拍上礁石那般的波澜壮阔，还是山间潺潺小溪的细水流长，亦或者是葵花田向阳而生那般的灿烂。
他爱慕殿下，就像溪水爱慕高悬夜空的明月那般。
他时常想象，时常因为想象而欣喜，时常因欣喜而期待。
千言万语，只道一句：“你现在好吗？”
“还不错。”
隔着一扇窗，却是百年。
“要到院子来喝茶吗？昱辞也备了酒。”
沈若欢有些恍然的看着江昱辞，日复一日度过的百年原来有这般久，她原意是不想与尘世处再扯上一些什么关系，但江昱辞站在阳光下的模样，却是那般动人。
在黑暗中待着久了，这样的明媚是她所想要的。
“茶吧。”
沈若欢眸色当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只是瞬间，熟练的斟茶，他道：“殿下从前向来是无酒不欢的。”
少时总是三更半夜拖着自己到处翻墙寻酒吃。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会还和以前一样。”
这些年跟着鬼王在幽冥界其实喝过了不少酒，细细品来还是茶更香些。
江昱辞点了点头，后低头掩去眸中的黯色：“今日的尘世处，你可满意？”
像是学生要完成先生所布置的作业那般紧张。
“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这是发自真心的夸赞，江昱辞接手之后也真正的做到了生于百姓，归于百姓。
他松了口气，似乎是纠结了很久的问题终于得到了回复：“那就好，仙界要的那个补助，我寻个由头解决掉便是。”
“昱辞，这是小事，不是你应该插手或者帮忙的。”沈若欢正色道。
如果江昱辞掺合了，那自己以后的路只会被贴上尘世处的标签越来越难走。自己只是想来这里游山玩水，体验一把人生的快意而已。
“若无其他的事情，我便先回去了。”
“殿下。”
踏出门槛的最后一脚，江昱辞终是随着自己的心意出声叫住了想要叫住的人。
沈若欢转身看他，就好像是这两百年只是虚无一般。
这才是江昱辞应该长成的模样，而不是像栖云洞中所看到的被吞没于刀光剑影，消散在万里血海。
原来思念是可以这般具像化的。
但那又如何，于昱辞而言，思念是枷锁是祸端是灾难。
“昱辞，如今你是尘世处的素商君，而我在奈何桥看尽生死，在月老庙中看尽红尘，我们二人已不再是剑门关前肆意舞剑的少年模样，更不是并肩作战的战友。”
启明的会很快就结束了，回来之后却没有看见自家殿下的身影。
浅浅的打开了屋子门，顷刻间，那屋子化为虚无，只剩下一张明黄色的符纸随着风落在地上。
花田里，阳光不再正好，一抹青衣洗着茶具，思绪万千的模样。
“她怎么没有留下来？我都已经叫公厨备好了饭菜。”
青衣一顿，停下了手中的事情：“一直都没能留得住，不是吗。”
这话听起来也不像是疑问句，倒像是自我嘲讽。
启明笑了笑，伸手拍拍江昱辞的肩膀：“好事多磨，起码我们能见到她了。”
穷的看得见的仙界人才办办事大厅中，沈若欢翻着这些材料，有人在旁边叽叽喳喳讲些什么。
原来，天帝最开始给自己配的并非是这个队伍，而是由流光玄仙负责的，他一手管司禄府财政绩效，一手管人界宣传，不得不说这样的配置确实能够体现自己此番任务的重要性。只不过在自己来人界的前夕，尘世处以贪污受贿罪对流光玄仙处以弹劾，并施压给仙界要求从严处置。一时间，仙界也没办法紧急调任仙官于此，所以云川仙君作为原本的二把手才临时负责工作。
这件事情巧的刚好。
沈若欢的眉头紧皱，她总感觉有人在推着这些事情出现。
云川来到大厅后，倒是没有不坦诚被揭发后的窘迫，而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叹气，诉说着自己的苦楚。
“事到如今，本君倒也不瞒你，之前流光玄仙在的时候，所有的事情都是他那一帮人负责，本君只负责做个闲散小神仙。他被告发后，基本上是一条线的都被抓去调查了，本来办里只有十个不到的仙官，如今加上本君也只剩下四个。本君与流光不同，他权力大能协调的动人和钱，但本君不行，现在没有钱去支撑所谓的人才办，也有向司禄府申报预算，人家根本不搭理，所以本君才没办法只能紧抓着你了。”
沈若欢大概知道为何说好的助力变成拖油瓶了。
“仙君说笑了，若欢说白了只是个小仙官，这件事情若是要解决，关键还在于仙君您。”
“什么意思？”
沈若欢始终是秉持着“不止干事，还得干好事”的心态干活，回来的路上已经慎重思考过这件事情，其核心有两点，一是仙魔二界财力的不匹配，二是流光玄仙和云川仙君权势的差距。
“在尘世处办处的第五点中明确规定，尘世处即仙魔枢纽、人界领袖，下设的第三小点是‘若仙魔二界共同达成某种需求，人界需将其纳入重点工作计划中进行研究讨论。’”
云川听的一愣一愣的，手指间一丝浅蓝色在空气中留下印迹来。
果然专业的事还得专业的人来干。
“你的意思是，只要仙魔达成一致，尘世处就必须得干？”
云川像捡了个大漏一般兴致说道，然后瞬间沉默。
只要……？
沈若欢点了点头。
“然后呢？”云川试探道。
沈若欢看着他的眉头皱了皱：“仙君如何觉得？”
翻译：这你问我？
云川咽了咽口水：“你不会是想从魔界下手吧？”
沈若欢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云川松了口气。
她又道：“不是我，是你。”
“我？！”云川甚至破音了。
他试图调整呼吸：“你有几分把握？”
“五分。”
“那另外五分怎么办？”
好像呼吸不过来了。
沈若欢暗暗的翻了白眼：“您是仙君啊，另外五分的需要您向上申请啊。”
傻子吧，老娘就一个最底层的小仙官，想我怎样。
话才说完，云川消失在大家的视野中。
司禄府传来一阵喧闹。
有仙子说：“什么情况，怎么司禄府这两天总有人来闹事。”
“什么闹事，是云川仙君。那个人界人才办的活他不是接了吗，这段时间因为钱的问题四处碰壁，所以就动不动来司禄府请教问题。”
殿中有声响。
“文华！我今天话就放在这里，人才办这个钱你批也得批，不批也得批！”
听墙角的仙子见语气不善，立刻散开。
大家都是成熟的、有眼见的仙子了。
文华揉了揉太阳穴，他上辈子一定是作恶多端，这辈子才在天界管钱。
“云川你讲讲道理吧，人家征求意见都发到你们这里了，就算那时候是因为流光玄仙，但你也是在这个队伍里啊，你们自己出了错，我有什么办法给你们批？”
说到这个云川就是一肚子的气：“程序程序，干什么都要程序，你他娘还是不是个人，死板成这幅模样，老子在底下求爷爷告奶奶累死累活的容易吗，我几代仙族的脸面都在我这里丢光了，我告诉你，你如果今天不给我批的话，老子就不干了！”
文华本来就烦，发现面前这人不讲道理就更烦了：“你要是不干了去九凤仙君那里，我不管这个你不要和我说。我他娘的如果不走程序都不知道被你们这群不受规矩的人送进天牢里多少次了，你要是不满你往上找，找上仙找天帝，少来我这里发疯。”
来打工的谁不发疯？
管你仙官魔将，全得成为疯子。
云层有些厚，显得月色朦胧，繁星似乎都被磨平了棱角，这是她无论在仙界还是幽冥界都看不到的场景。
这般美好，唯有人间。
云川从仙界带回许多的材料，一股脑全给了沈若欢。
簿子上写的墨旬，沈若欢倒是认识，想不到魔界人才办的负责人竟是他。
爱慕虚荣，好吃懒做，好色滥赌，几乎这世界上所有不堪的品行都能够在墨旬身上瞧见影子，但他确确实实是魔界四大家族墨家的嫡长子，生母还是魔界年纪最小最为受宠的公主。
因为母族的势力强大，墨旬得到不少好处，生母虽然早逝，但也给他留下了好些左膀右臂，其中最为出名的就是余娘，自己在组织废帝活动时唯一一次差点和阎王爷见了面就是因为此人。
屋中淡淡的檀香，榻上帷帐素净雅洁，紫檀案几上放在还未批阅完的簿子。
雪白的丝带随意包裹住女子的玉脚，不一会儿便染尘了血红色，她面不改色的取了脚掌里扎着极深的陶瓷碎片，细细清洗后将其放在了罐中。
一缕清风掀起帷帐，余娘的脸色一变，看到来人后眼神却是柔软许多。
“来了。”余娘说，就好像早就知道沈若欢会来一般。
沈若欢像是来到自己家里一般，自顾自地斟起了茶。
余娘些许无奈的看着沈若欢，起身将房中的蜡烛点上：“怎的今日有空来这里做客，仙官大人。”
确实好久不见，沈若欢想。
在人界，这余娘险些要了自己的命，在冥界，却是她救了自己。
位列仙班后，自己就一直在冥界，那段日子是自己不愿意再回忆的时间 ，百年如一日的看着锅中的汤，对说也说不清的投诉一点办法也没有。
莫说百年，刚开始的一年自己就已经受够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她没有办法想象到如果自己真的坚持百年会是什么鬼样子，那时候的自己从心觉得长生不老是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诅咒，让人毫无退路。
鬼门关就在眼前。
她想开开心心，了无遗憾的过个七八十年，也好过在这里无止境的耗损。
她最痛苦的时候，是余娘坐在自己的身边。
她不曾对自己说“再撑一撑”这样的鬼话，而是手把手的教自己如何度过这无聊岁月。
原本的平乐公主殿下十分不善言辞，就像是尘世处的规矩，到处透着‘一板一眼’四个字，现在倒是满嘴胡言乱语。
再后来，自己好不容易获得选岗资格却再一次把自己踢回了幽冥界。
那时候的幽冥界根本没有什么月老祠，死人讲什么梁山伯与祝英台。
这就意味着所有的东西都要从头开始，而仙界除了命令却什么也没有提供，若不是余娘的有意照拂，自己亦不会如此顺畅。
她问过余娘为何要如此帮她，余娘说她也曾经是像自己这般怀揣着远大抱负的人，但最终却被包袱捆成了笼中鸟，她帮自己，亦是想要看看当时做出另一个选择的她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是你唤我来的吗。”沈若欢莞尔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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