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我们从幻戏社出来，已是暮色四合。金红的余晖透过云层，将天幕晕染成深深浅浅瑰丽的紫。
长街燃起的灯火如万千星子，暖光泼在摩肩擦踵的行人身上，糖炒栗子的焦香混着爆竹硝烟钻入鼻腔。吆喝声里，举着神君糖画的孩童怪叫着从我膝边蹿过，家长挤在后面的人群中挥舞手臂，憋红了脸大喊“臭小子跑慢点”……我心有戚戚地收回目光，油然对其心生同情，下意识地更为靠近镜流身侧，试图借她生人勿近的气场隔绝熙熙攘攘的行人。
帝弓在上，人真的好多……我们联盟的人口果然还是太富余了！计划生育有必要一直执行下去。
“前头那些个文绉绉的机锋对垒都把我看困了，最后那场星槎竞逐倒是不错，可惜呀，还是不够大胆——”
走在前面开道的狐人少女正兴致勃勃抒发观后感，忽然转过身来，流霞般鲜亮的长辫扬起，在半空中划过圆满的弧度。她倒退着穿过人潮，柔软的绒尾打着卷从我手边蹭过，竖起几根手指比了个数：“若是能再快三成，单凭这一段追逐戏，这部幻戏保准大赚！”
丹枫无声叹气，语气细听之下有些许无奈：“前日你才在星槎海中枢连闯好几个红灯吃了罚单，那时没能过足瘾么？”
白珩立即为自己叫屈：“这怎么能一样？我平常驾驶星槎自然以稳妥为先，事故频发是运气问题，又不是我的本意。”
景元笑道：“暂且不提白珩那诡谲的‘星槎杀手’体质，幻戏制作要考虑方方面面，可不能一味追求刺激。阿婵姐姐，我说的是不是？”
唔，这倒没错啦。
想我当年拍摄以白珩为主角原型的幻戏《飞渡星河》时，为了最大程度保留她……呃，能无数次自绝处逢生的精湛飞行技术，同时又要避免绝大多数观众在幻戏体验过程里产生不良反应，也是费了很多心思的。
以我看来，今天这部幻戏在这方面算是处理的很巧妙了，有不少值得我学习的地方。真按白珩说的“再快三成”……那在大赚之前，可能先会被举报下架吧。
另一边，应星问镜流：“最后迎战步离人那里，那位云骑骁卫决胜的剑招，我记得你在星天演武上使过？”
镜流道：“临场应变，算不得什么正经招数。以方才的情境，如此用剑反倒累赘，华而不实。”
应星微微点头，显然很是赞同镜流说的话。
可是……我默默回忆，那个镜头多好看啊！生死一线的绝地反击也足够刺激。我完全能够理解这位导演的想法——他未必是不清楚这点，毕竟片尾报幕时武术指导的团队里全是我熟悉的名字——但在幻戏拍摄里，当然是感官体验更重要了！
闲谈间，我们靠近了新春庆典的中心场地。前路挤得水泄不通，唯一靠谱的本地人景元观望片刻，表示可以绕些路从另一头过去，带头拐进旁边的小道。
确实如他所说，这条路上的游人没那么多。穿过挂着贺岁花灯的月洞门，泠泠水声漫过远处的喧闹。人造山石间溪水潺潺流淌，载着飘落的翠竹叶，将雕有云纹的石墩浸润得圆润光滑，灯火映照下泛着柔光。
真的不会有人在这脚滑摔上一跤吗……？
这样的想法一闪而过。考虑到在场六人，除我以外个个身手矫健，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
不过，注意到路况不佳的显然不止我一个。原先稍稍走在前面半步的丹枫忽然停住，回头向我伸出手——不巧的是，应星也正好抬手，拦了拦我向前的脚步。
“阿婵。”
“当心些，这里路滑。”
“……”
两人提醒的声音都不高，撞在一起却像敲金击石，让人心头微跳——但果然，我幽幽地想：人的适应力是无穷的。
当某件事的发展远远超过承受范围，寻常的紧张尴尬反而消失不见，此时此刻，我脑中只余一片安然的空白——反正都这样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像是破罐破摔……可让社交障碍患者处理这种人际交往难题，不觉得太过残忍了么？我的意思是，这场面我真没见过，我搞不定啊！
在两人同时沉默，隐约像是对峙的对视里，我目不转睛地盯着路边青石板间挣扎生长的蕨草，保持着灵魂出窍般的安静。
事已至此……不然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发现吧。
“嗯、嗯……我会注意的。”
深吸一口气，我硬撑着说完这句话，以示接收到他们的关心，便强行无视了隐隐胶着的场面，绕开两步向前挪动——顺便在路过时轻推了一把同样停住的景元。
别看了啦……镜流和白珩都往前走了，你还在这看我的热闹！
“哦？是要选我吗？”
然而景元不愧是景元，只用一句话，就挑破了我的粉饰。
他故作受宠若惊，好似全然没察觉眼下僵持的气氛，也不顾应星和丹枫蓦然投注过来的目光，抬手搭上我的肩膀，半揽半推着我前进。
轻而促狭的笑声拂过耳畔，他笑道：“恭敬不如从命。阿婵姐姐，可要小心些别摔了。”
谢谢……呃，不是，我就不能选择自己走吗？你今天疑似有点太坏心眼了。
我想用眼神谴责他以表抗议，但如今的景元已经比我高出太多，还靠得那么近，我转过头只能看见他结实的胸膛。再往上，朱红发绳缠着雪白的发丝落在肩头，他说话时颈间突出的喉骨微微起伏，笑声在胸腔里轻轻震动，半环半靠按在我肩头的手温热而有力……唔。
或许是眼下的氛围问题，我忽然意识到，这样的距离在孩子长大后确实有些不妥。
算、算了……
原本我想着，为避免之后再陷入这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哪怕景元可能有点捉弄人的心思在，顺着他的玩笑话来也未尝不可。但是在注意到问题的当下……我稍微往前几步，拉开了和景元的距离。
回头看见他略有诧异的神色，还有后头那两道难以忽略的人影，我背过手，强自镇定道：“白珩在喊我们了，快点走啦……”
狐人少女清脆的呼唤声确实正从前方传来，含有些许纳闷：“阿婵，景元！你们在后面做什么呢？”
我马上头也不回，向着白珩和镜流的所在快步走过去，硬是挤进她们中间，挽住了两人的手臂——好，今晚我就这么走路了。
镜流微微一怔，什么也没说，任由我贴着她。倒是白珩发出意外的声音，又笑盈盈地把脸凑过来：“怎么啦，要抱抱吗？咦，阿婵你是不是有点脸红？”
不，没有，你看错了——话说我还带着口罩吧？别把飞行士敏锐的观察力用在这种地方啦！
之后的行动里，我都紧紧跟着白珩或是镜流，绝不让自己有落单的时候。
这样做固然轻松很多，可偶尔对上丹枫和应星的视线，我又忍不住犯起多思多虑的毛病，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新春佳节，白珩把我们约出来原本也是为了让大家开心的。可因为我的摇摆不定，不断回避和朋友的相处，多次拂了他们的好意，实在让人过意不去。
何况……说是我自作多情也好，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丹枫和应星之间起了嫌隙……那才是我最难以接受的。
“在看什么？”
当我第三次悄悄转头，心不在焉地捕捉应星和丹枫的身影，景元冷不防出声，以十足调侃的语气问：“莫非阿婵姐姐是怕他们俩打起来？”
那、那怎么可能嘛！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我无言地转头看他，一时竟然不知道吐槽什么比较好。
“什么打起来？”白珩在路边的摊子上挑木雕小饰品，听到景元的话，随口问道，“饮月和应星切磋的瘾头犯了，想找地方打架么？”
镜流闻言看过去。那两人正驻足于提供机巧玩具的游乐摊位前，丹枫面色平静，应星眉头微皱，不知在讨论什么。
她微微摇头，否定道：“连一丝战意也无……瞧着不像。”
“是他俩先前有些争执。”景元轻描淡写地略过了争执的原由，笑容有些无奈，“阿婵姐姐太过担心了。我看他们是乐在其中。”
呃，你说真的……？
镜流和白珩听他这么说，都丧失了深究的兴趣。而我听出景元的言外之意，有些狐疑地看他，自觉今天让他看的笑话够多了，犹豫片刻，嘀咕着小小地反击了一下：“什么叫乐在其中……像你从前喜欢招惹应星，拉他拌嘴那样……？”
“阿婵姐姐是这么想的？”
好吧，景元完全没被攻击到。他轻轻眨眼，微微笑着说：“我倒是觉得，更像你对师父那般。”
这对照组感觉哪里怪怪的……是这么回事吗？我不禁看向镜流，她正和白珩在两步开外猜字谜，手里掂着刻有谜面的木牌，睫羽垂落，唇线因凝神而抿直。檐下走马灯投落的暖黄光晕淌过她新雪般无暇的长发，勾勒出清冷秀丽的轮廓，将那双绯红眼瞳映出熔金般流动的色泽。
即便身处这种阖家欢乐的场景，她身上也不乏锐利刚直的气势，好似永远不会屈折的三尺青锋。
我忽然理解了景元的话。
“好了，良辰美景难得，何必总想着烦心事？”
景元说着，正要抬起手，又停住那么一瞬，不动声色地改变方向，指指前方：“瞧，那不是尤班主吗？他的杂耍班子算是金人巷老招牌了，不知今日又有什么好活等着。”
唔，杂技表演啊，我也有好些时间没看过了。上次……呃，上次好像还是在金人巷遇见丹枫那天……
好巧不巧，当我俩走到近前，杂耍艺人口中正喷吐出火光。
金红的火焰伴随热浪燃烧，似曾相识的场景，仿佛开启记忆之匣的钥匙——不只是和丹枫重逢那天，我想起了更为久远的事。
小时候，我也曾像现在这样，和某位朋友挤在人群里，为精彩的杂技表演欢呼雀跃……好吧，现在我已经不会为这种事兴奋了，而当年么，大约也只有我一人在傻乐，另一位同伴不见得对此多感兴趣。记忆里，“她”通常只是紧紧牵住我的手，防止小小的两人被人群挤散，而每当我看得入迷，顾不上注意环境，都能听见“她”不厌其烦地在旁提醒：“阿婵——”
“不要离开我身边。”
……
记忆中的那人是谁，连想都不用想。
来自往昔的残响荡开波澜，我看向不远处，白衣青年如孤月俊秀的侧影在熙攘的街边停驻。
他不知什么时候和应星分开了，独自一人什么也没做，正越过人群静静地望向这里——那眼神绵长而平静，如同秋日的细雨，又好似鳞渊境里连绵不绝的海潮，潮湿的水汽裹住整个世界，反倒教人看不清那青绿色的眼瞳深处，究竟涌动的是怎样的情绪。
不期然对上视线的瞬间，我们彼此都有短暂的愣神。
没过几秒，我若无其事地别开目光，重新回到眼前的杂技上……可之后那些杂耍艺人表演了什么，却一点儿都没看进去。
唉……我在心里忧愁地叹气。
正因为他总是……总是那样专注地，执着地看我，纵然说起来是“烦心事”，可我又怎么能真的不去想呢？
再这么发展下去大概会是三人幸终吧（不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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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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