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珠冷笑道:“我在看行走的贞节牌坊呢。往日里大家说什么节烈,都是哄人听的,博个好名声,二姐姐倒是板正,恪守得一丝不苟。”
“我倒想问问,二叔纳了五个姨娘,还死了两个,个个都是美人,怎么就雪姨娘生了四弟,其他都无所出啊?”
“我听说,二叔最喜欢的花姨娘上个月刚小产了,二婶倒是贤惠,帮着夫君弄了这么多姑娘,却不见得有多几个孩子落地。”
“娇娇你!”叶明惠的脸涨得通红,也站了起来,这明里暗里都是在说她娘佛口蛇心,表面上贤惠大度,实际上却想法子让妾室生不下孩子。
她咬着牙,眸中泪光点点:“你平日里年纪小,大家都疼着你惯着你,我也怜你,纵使你有了错也不说。”
“可你怎么能这么不敬长辈,这么说我娘?”
叶明珠原来是冷笑,现下里还带了层薄薄的怒意:“你的亲人是亲人,我的阿姐就不是了?你说她善妒不容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我是什么心情?”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看着面庞稚嫩的叶明惠又有点无奈,她与个十二岁的孩子置什么气。
只是她小小年纪就这么恪守成规,把死的条规架在活人身上,板正得近乎没有人情,明明是花朵一般的年纪却和迂腐老夫子一样满口大道理,实在是叫她心惊。
天下竟有这样的人,面若娇花,心却耄老。
她觉得无聊,听叶明惠又辩驳了几句更加觉得无趣,便告辞往王妃的屋子走去。
叶明惠本想拉住她,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摸到,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对啊,爹爹的姨娘那么多,为什么她只有叶长福一个庶弟呢?
凉意忽然爬满脊背,叶明惠哆嗦了一下,风太大了。
…………
“你的担心不无道理。”
白瑜听她说完后,忧心忡忡地走来走去,似是想起了什么,重重地叹了口气:“蔻儿像我,性子直,又不肯受委屈。”
她的目光停在叶明珠的脸上,从上面看出几分她年轻时的样子,两个女儿都生得像她,尤其是叶明珠。
连性子也如出一辙。
“当年,你爹爹执意要纳薛姨娘,我虽然没有反对,却也十分难受。”她想起那个柔弱的女子,一身的书卷气,死前求她好好待长生。
往事浮现心头,白瑜的声音里带了几许惆怅:“薛姨娘尚算是不错的,只是你爹爹一意孤行,才传出了宠妾灭妻的名声,听你说那秋晚兮这般不安分,往后进了门可还了得?”
叶明珠听得微怔,她听府里的下人们说过父亲爱重薛姨娘,在她死的时候哭到昏厥,却没想到他会宠妾灭妻。
在她的印象里,父亲儒雅随和,母亲开明宽厚,父母一直都是相敬如宾的模样。
“那娘……我们该怎么办呢?”
“那秋晚兮一定要料理了,至于她那婆婆……”
白瑜捏紧帕子,眸中闪射出两道光,似是下定了决心,她立在那里,满头珠翠静止,丹唇红,碧眉翠,仿若壁画上庄严的人物,刻在那里。
“娇娇,这件事你不要管了,为娘自有主张。”白瑜按住她的肩膀,微笑道:“明晚是皇上的万寿宴,你好好地打扮,别丢了咱家的人。”
“娘?”叶明珠看着她,满是不解。
为什么说着说着,就让她走?
“去吧。”白瑜微微笑着,让平安带她回去。
叶明珠不走,仰头倔强地看着白瑜:“娘,你究竟要做什么?为何不跟我商量商量?”
白瑜只是摸摸她的头:“你还小,这些事本也不用你插手。”
“娘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插手?何况这事关阿姐。”叶明珠执意拉着她的手,白瑜却叫人送她走了,摇摇头,口中净是——
让娘来处理就好了。
又来了,和阿兄一模一样的口吻。
觉得她还是个孩子,不知事,告诉她也没有意义。
就是因为这样,就是因为什么都瞒着她,所以上一世大厦倾覆的时候,她才会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连为什么倾覆都不知道。
重来一世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无时无刻不想做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到底有没有用。
有什么用,有没有用,会不会帮倒忙。
到底该怎么办,谁能来告诉她?
——又有谁能来告诉她?
…………
奏乐。
金碧辉煌的大殿里响起丝竹管弦之声,一排排粉色水袖的女子上前献艺,衣诀翩飞,起起落落,几经转身,犹如一只只鼓翅欲飞的鸟儿,周围渐渐响起觥筹交错的声音。
楠木做的桌上摆着高高低低,错落不一的琉璃盏,琉璃盏泛着暖黄色的灯光,大殿明亮如白昼。
桌上又梅花样式小几,鲜花插瓶,摆上茗碗痰盒等物,样式精巧,图案无双,俱是官窑所出。
大殿上方中央坐的是佑和帝,他年逾四十,方脸阔额,剑眉星目,发鬓微白,穿了金丝走线龙袍,正微笑着看向旁边的李皇后。
皇后旁边坐着一个娇俏可爱的女孩,上戴赤金盘螭璎珞,身穿缕金百蝶穿花衣,衣袖衣摆都绣上了芙蓉并蒂,这是传闻中备受宠爱的三公主。
叶明珠想着家里的事情,神情恹恹没有胃口,白有梅越过坐席来找她也提不起精神。
“你昨晚又做噩梦了?看起来八辈子没合过眼一样。”
白有梅也穿了新裁的衣裳,越发衬得她眉目明丽大气,她推了推叶明珠:“打起精神来,我娘说了,等一会儿要比书法呢,还要作诗。”
叶明珠勉强道:“我就不参加了,先提前恭喜你吧。”
“你以为是诗社呢,想不参加就不参加。”
白有梅白了她一眼,“等会坐近一点,我帮你做一首交差,好歹是永乐王爷的女儿,皇上亲封的长宁郡主,坐席都坐一等位的,别再做什么一朵两朵的惹人笑了。”
“嗯……”她应了一声。
果不其然,皇后以为皇上贺寿为由头,让各家姑娘们出来隽抄一遍寿文,又让大家赋诗一首歌功颂德,做得好有赏。
作品一篇篇交上去,皇上也陪着皇后查看,毕竟是要给小女儿挑人。
也许是昨晚睡觉踢了被子吧,她现在确实有些迷迷糊糊的。
恍惚中听见诗赛白慕荷评了第一,叶明惠评了第七,有梅呢……好像是第十?书法赛先念了叶明惠的名字,然后是白有梅,再然后……再然后她就没有印象了,感觉魂飞天外,意识混沌不清。
“娇娇,娇娇醒醒,到家了。”
好熟悉的声音……她掀起疲惫的眼皮,看见白瑜正担忧地看着她。
宴会结束了?
“别睡了,你是怎么了?在宴会上有一声没一声的,都不知道你是醒着还是睡着,后来到了马车上就是睡死过去了。”
刚睡了一会儿,她恢复了点精神,感觉好多了,便拉着白瑜撒娇道:“就是困了嘛,现在睡够了。”
白瑜点她的头,微嗔道:“没心没肺的,那么大的宴会,那么多人盯着也敢睡,有梅和你差不多大,都拿了名次,你呢,拿了个睡觉第一。”
叶明珠往白瑜身上蹭,语气更软了:“我要是拿了名次,就得进宫了,我可舍不得娘,难道娘舍得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我吗?”
白瑜笑了:“鬼灵精,你没拿到名次,难道是你不想拿吗?”
她冲白瑜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下了马车,在看见府前一幕时,笑容却僵在了脸上,困意也叫冷风吹散了。
是陆家的马车,是陆子孝。
他来接阿姐了。
她原来盼他早点来,现在却心里一沉,不希望他把阿姐抢走了。
大门口,蒋芸家的刚和陆子孝说他们去宫里了,不敢放他进去,他们就回来了。
陆子孝见他们来,自然是上前拱手致歉:“泰山大人,泰水大人,晚辈深愧夫人,特此来负荆请罪,还望各位长辈帮子孝劝夫人回去,这一个月里,夫人不在,子孝日日夜夜都难以安寝。”
他形容憔悴,本就忧郁的脸庞更添上几分脆弱易碎感,看来叶明蔻离家的这一个月他也不好过。
白瑜本来心里有十分的火气看见他这副样子也消了七分。
至于叶听浩,本来陆子孝就是他看好的文人才子,不然也不会轻易将长女许给他,他自己都有过宠妾灭妻的行径,又和陆子孝一样是由寡母抚养长大,便更加理解他对母亲的孝道了。
何况他是见过这亲家母的,他虽然相信婆母有意刁难,但也相信女儿言语顶撞,双方必定都有错处,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见白瑜不扶他,叶听浩便往前一步扶起,叹道:“明蔻在里头,你若是真心悔过,便进去和她说吧。”
陆子孝苍白憔悴的脸上浮现出几分喜色,连连道谢,正要进去,却被一个小身影挡下了。
“慢着。”
所有人看见他那副可怜的模样都为之动容,只有叶明珠越看越窝火,不过是几句软话,伏低做小两下就想把她阿姐带走,凭什么?
“姐夫,你是读书人,还做了官老爷,论学问,娇娇比不过你,但娇娇也还有两句话想问你。”
陆子孝一怔:“娇娇请问。”
叶明珠站定,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第一件事,你那个表妹怎么办?”
秋晚兮必须要早点解决,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没有想到她问的这么直白,在场的人俱是一愣。
陆子孝有微的惊讶,不过他有备而来,便不慌不忙地开口:“表妹在我家住了许久,恐对她名节有碍,今日已商定许了一位人家,娇娇大可放心。”
原来也是能解决的啊,原来你也知道这样对名节有碍。
叶明珠冷笑一声,还是答了声:“好。”
至少解决了一个心头大患,还有点诚意。
“第二件事,如果我阿姐跟你走之后,你娘再刁难她,怎么办?”
这次陆子孝没能答上来,他是从来也没想过要怎么办吧。
自古媳妇熬成婆,吵吵闹闹又怎样,刀又扎不到他自己身上。
他思虑良久才道:“我尽量去劝劝母亲的,母亲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她含辛茹苦将我带大,怎会害我?怎么会去故意害明蔻?此次也只是意外……”
叶明珠盯着他,心被揉成一团,她按捺不住打断他的话:“意外?”
陆子孝:“自然是意外,明蔻不知道自己有孕的事,母亲就更不可能知道了,母亲若知道她有孕,也不会……”
“什么意外!”
陆子孝被她突如其来的怒吼震住了,微微睁大了眼睛看她。
叶明珠想,她怕是忍不了了,也许明天还要喝一碗六安瓜片茶。
她深吸一口气:“你口口声声说你会去劝你娘,可有哪一次成功过,哪一次她不是变本加厉地刁难我阿姐?你说她是非分明,她既然是非分明就应该知道,你们当年生活拮据,要不是我们家接济连饭都吃不上,姐夫你还谈何读书?你说你娘是非分明,可我看她才是升米恩,斗米仇!”
陆子孝张嘴本欲分辨,可叶明珠压根就不给他这个机会,他当然是可以分辨的——
他就站在那里什么都不用做,白瑜和叶听浩就给他找好了理由。
整个社会,整个礼教就替他找好了借口。
可她阿姐呢?
心脏剧烈跳动着,她骤然爆发:“你张口闭口都是你娘,你娘不容易,你娘辛苦,可这跟我阿姐有什么关系?她那么喜欢让人跪,你就日日夜夜跪她去,跪到神明落泪感天动地,跪到死!”
“你那么爱你娘,事事为她找借口,从不选择我阿姐,那你跟你娘过去啊!你招惹我阿姐做什么?!三年前你带着聘雁上门,在这里跪下不嫌人笑话,说会一辈子对我阿姐好,你的一辈子只有三年吗?!”
她越说越气,脑子里嗡嗡作响,眼前的景象也模糊起来。
她仿佛听到新生婴儿的啼哭,听到稳婆丫鬟上下惊呼,听到娘撕心裂肺的喊声,阿姐惨白着脸躺在床上,身下的血浸透了被褥,她还睁大眼睛落下一滴泪,说孩子要姓叶,孩子不能叫他们带回去。
——死也不回去了。
她可怜的阿姐,她那么骄傲意气风发的阿姐,才二十出头就长眠于冰冷的地下,她拼死生下的孩子也只活了一个月就随她而去。
阿姐,阿姐不要哭……
她伸出手想帮她拭泪,摸到一片滢濡的泪水,原是她哭了。
“娇娇……”
白瑜眼见她哭了,不知道为什么也滴下泪来,母女连心一般为什么事情默哀。
陆子孝若真是个无情的政客也就罢了,可他偏偏有情,他既有情,就不可能在此情此景下答上叶明珠的问题。
因为他的行动给不出答案。
两方人马僵持不下的时候,叶明蔻带着丫鬟和包袱出来了,她一脸平静地站在叶明珠身后,等她惊讶地回头,然后她蹲下身抱了抱她的小妹妹。
“阿姐?”
叶明蔻哼了一声,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别再叫嚷了,我在祖母那里都能听得见,你等着明日去领罚吧,在这里大呼小叫,让那么多人瞧见,我可救不了你。”
意识到了什么,叶明珠连忙抱住她,不让她走,眼泪漱漱地往下流。
“阿姐,别跟他回去,你别担心……”
“我毕竟是嫁女。”叶明蔻打断她,神色有些冷淡:“没有娘家扣着女儿,不让夫家上门要人的道理。”
她神色缓和些许,轻声哄着她:“你那日和母亲聊天,我都听见了。别担心我了,我在家里待了这一个月也想明白了,出嫁前是好啊,多舒服多风光,可是回不去了。”
“别小瞧了你阿姐,有些事情不是我不会做,只是我不想做,不想把事情做太绝。”
许是觉得说烦了,她一贯是个清高自持的人,难得跟妹妹耐心说这么多话,她最后抱了下叶明珠,抱了很久。
久到让叶明珠以为,她其实是舍不得走的,只是不得不走。
“行了,跟爹娘回去吧。”她语气松快,似是轻舟已过万重山。
叶明珠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陆子孝把她带走,丫鬟们围上来把睖睖怔怔的她带回去。
桃花被她刚才的壮举吓到了,和梨花悄声说姑娘今日怕不是疯了。
她是疯了,疯了也不想梦变成现实。
她衣服都没换又跑了出去,梨花和桃花在后面问她去哪里,她却叫她们别跟上来。
记忆里她只去过一次这里,临风院的下人房。
宋惜文住哪里她是一点也不知道,她只看了一眼屋子的形制装饰,就推开了门。
门被突然打开,宋惜文本来在灯下读书,书本上密密麻麻的朱批勾圈,他下意识地抬头,以为是侍墨回来了,却发现是叶明珠站在门口。
他合起书,有些吃惊也有些疑惑,惊的是她居然不管不顾闯到下人房里来了,惑的是她为什么不管不顾来了这里。
“姑娘……有什么事吗?”他搬了一张凳子让她坐下,她却不坐,低下头,刘海遮住了她的神情,洒下一片阴影。
“你最近读书读的怎么样了?”她的声音闷闷的,是显而易见的哭腔。
她甚至别过脸去,轻轻地抽气了一下,宋惜文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居然哭了?
作为府里最娇贵的小姐,谁敢惹她伤心?
他开口说话,打破死一般的寂静,声音有些艰涩:“姑娘送来的书都读完了,还在温习。”
宋惜文转过身去将书拿来,在她面前翻开。
他知道她没有看,被泪水模糊的双眼怎么可能看得清?
她扯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点头的时候泪珠跟着坠落。
啪嗒。
“嗯。我信你。”
宋惜文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是拿她无可奈何了,找出一方干净的帕子,递到她手中:“姑娘擦一擦吧。”
顿了顿,他复又道:“姑娘放心,惜文会好好学的。”
——尽管他完全不明白她的意图是什么,尽管,他到今天才发觉,
那根本不是什么平等交易。
叶明珠并不需要他帮忙写功课,她需要的——是他好好进学?
叶明珠将泪擦干,泪却越滚越多,鼻音声更重,她哽咽道:“你不骗我?”
宋惜文叹了口气:“为何骗你?”
他垂下眼睫,不去看叶明珠满脸泪痕的模样,心中莫名有一点怜惜,她上次动怒的模样又浮现在脑海里,和她刚才的样子重叠。
奇怪,那样张扬热烈的眉眼,原来也可以带上哀戚。
他以为——像她这样被宠坏的孩子,无法无天,永远都不会懂得伤心的滋味,没人能叫她伤心。
她却在他眼前,溃不成军。
夜已深了,烛泪堆得高高的,外面渐渐有人在寻她,听起来是桃花的声音,远远的,不真切。
烛火照着叶明珠的侧颜,暖黄色的釉盖着嫣红的眼角鼻尖,她的眼睫微颤,又滚下一串泪珠,却道:“我该走了。”
“姑娘。”
鬼使神差地,宋惜文出声叫住她,他顿了顿,拿出帕子拭去她眼角的泪。
擦完后,认真地看着她,缓缓地露出一个浅笑。
“姑娘放心,惜文会好好学的。”
“信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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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眼泪(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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