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如听出父亲言下之意，但并没多问。方如从小没了娘，父亲也没真切带过她几日，全跟着大伯娘长大。
她和方明之间交谈，向来是能明说便明说，不能明说便不多问一句。
方如向来不多关注修真界里与她无关之事，至于秦回舟，那更是萍水相逢，将来能不能再见面都不一定，不必去打探他。
方明思付一阵，行走间衣袂飘然，走到亭中石凳上坐下，招呼方如坐在他身边。此时春日，亭中弥漫山中野花清香，煞是宜人。
清香从方如鼻尖飘过，她深深呼吸，心中也随之平静。方明将女儿动作看在眼中，打趣道：“还是家中好吧。此次你归来，可还打算下山吗？”
方如思索片刻，问道：“父亲可听说，山脚下‘鬼迎神’之事？”
方明吹拂杯中茶水面上浮渣，抿了一口，被烫的倒吸一口凉气，望方如一眼，语气询问，“怎么，你也遇见了那支迎神队了？”
方如摇头，“我没碰上，但经过山脚小镇时听说了。”
前日夜晚，方如一行人在镇上休息，忽然客栈闯进来一行督事院的修士，挨个房间排查，就是不知在排查什么。
后来方如才听人说，是在询问有谁见过‘鬼迎神。’
所谓鬼迎神，是最近寒山脚下乱葬岗附近，时不时会出现的一支迎神队。基本都是在黄昏出没，天亮不见踪影。
这支队伍很神奇，所有看见的人都说只瞧见个模糊影子，很少有看清楚里面人长什么样的。
——唯一清晰的，便是他们中间，八人合抬的那座山神像。
据说，隔着层层雾气看去，那山神像，会对你笑。
方明：“此事，我有所耳闻，也派弟子下去打探。可弟子们却报都是镇上居民以讹传讹，根本不存在这支迎神队。”
方如抿了抿唇，若有所思。
若是谣传，怎么会惊动督事院呢？
“父亲，我想下山去看看。”方如拿定主意，淡褐色眸子望着方明，只等他点头。她每每提出要下山，方明从不会回绝。
谁料，这次方明却没给出明确答复，只是问了句：“想好了吗？”
方如：“我知道我修为浅，去了也起不到什么用处，可确是想去看一眼，还望父亲允准。”
方明搁置下茶盏，淡淡笑道：“我有什么不允准的，只要你想好，就去罢。”
方如起身再次行礼，离开亭子没走几步，就听见方明喊她名字。方如回头，意外发现父亲目光有些复杂。
“如儿。可知为父为何向来对你不加苛责？”
“想来是父亲疼爱女儿。”
方明低下头，长吁一口气，重新看向远处巍峨风光，不知是说给谁听：
“为父只希望，无论遇到何事，你都只是你。去吧，路上多当心。”
*
方如背回来的包袱都没打开，就又准备背着下山。她走到山门口规训石碑前，才发现那里早已等着一个人。
一个穿着弟子服，束着高马尾的年轻男子嘴里叼着一根草，眉间刻着浅川，似乎有些不耐烦。
看见方如，他吐出嘴里的草，敷衍一礼：“少宗主。”
方如将他从头打量到脚，疑惑问：“........你是？”
“在下薛潇，奉命陪少宗主下山。”
方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回想方才与父亲的对话，问道：“我没说要人陪同啊。”
薛潇更加不耐烦，从他的表情上来看，他应该很想骂娘。
但碍着方如怎么也占一个少宗主的名头，他还是忍耐下来，看着天答：“不是宗主的意思，是天狼长老叫我来的。”
方如更疑惑了。
青云关十大长老里，与她最不熟的就是天狼长老，就是在宗门里，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几次面，说不了几句话。
好端端的，他做什么要派人跟着自己？
不过方如到底会些察言观色，看得出薛潇也不是自愿来的，便试探问：“你若不想去，就不用去的。”
薛潇冷笑一声：“我、想、去。”
方如：.......
看你样子，其实更想一刀劈了我吧。
她也没多说，跟在薛潇后边出了山门。
薛潇是个孤冷性子，一路上一言不发，踏过陡峭山路，走到山脚下城镇上，随便找一家客栈便进去。
方如在客栈门口站定，见薛潇让掌柜开了一间房，孤身去了二楼客房，看都没看一眼站在外面的自己，便索性转身，哼着不成调曲子在大街上闲逛起来。
经过一家茶铺，正好撞见几人在谈论‘鬼迎神。’
其中一个男人举起茶壶，茶嘴对着口中倒，畅喝一口后唾沫横飞，“我亲眼所见，那些抬着山神的人，都长一个模样——都没有眼睛！”
方如起了奇心。不是说没人看见那迎神队里的人长什么样？
她凑近人堆，听那大汉绘声绘色道：“最怪的是什么？是他们抬的山神，本就是一座野神！从前被那些修仙的扔在乱葬岗里，又被这群无眼人抬了出来！嘿，不知撞了什么邪？”
乱葬岗里的野神？方如脑子里闪过不少废弃荒庙野神成邪的传闻，开口问了句：“那迎神队什么时候会出来？”
大汉想了想，“酉时便会冒出来，只不过行踪不定，上一刻还在你眼前，下一刻便不见了。”
“对了。”他想起什么，眉飞色舞，“听说今夜督事院要派人去堵那游神队，看到底是有鬼，还是有人装神弄鬼呢！”
当下，方如便下定决心，今日她也要凑这个热闹，看看究竟是哪方邪祟？又或者，根本没有邪祟，只是有人特意选在青云关山脚下演这出戏。
当夜，酉时方至，方如便到了乱葬岗。
四处怪石林立，在黄昏中如同一个个狰狞黑影，要扑上来吞噬了方如。
今夜行动，她并没有告知薛潇。一来她觉得薛潇不情不愿跟着自己反而尴尬，二来她也只是去探探风，孤身一人行动最好。
方如躲在乱葬岗周围比人高的草丛中，打量四周，脊背生寒。
这里原是数百年之前的战场，据说当时修真界动乱，两大门派曾在这里交战，血流成河，尸横遍野，就此遍布阴气。
后来人们便慢慢将这里当成乱葬岗，数不清的尸首抛过来，此时风一吹，气味十分难闻。
那支迎神队，便是在这里出没。
忽闻一阵锣鼓声自远处飘来，方如抬眼，只见远方石林中，暗红色衣袂忽隐忽现。方如凝住呼吸，只等这游神队现出真面目。
不知过了多久，方如终于，看清了走在队伍最前端之人的模样。
奇怪的是，她看清了，但转头之间，又忘了方才看到了什么。
——这支队伍，被结了法印。
方如心道，怪不得镇上居民说看不清游神队中人长什么样，有法印在上，怎么看得清？
她正凝神思索，没发觉，队伍已经走到她眼前。
锣鼓声渐大了，方如抬头，瞬间激出一身冷汗。眼前一个举着木牌，胸戴红花的男人缓缓扭过头，嘴唇微笑朝她看来。
那张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上，没有眼睛。
短暂冲击之下，方如下意识朝后退了几步，却没想到，一脚踩了个空，身子往下坠去，似乎掉进一个深洞。
心跳骤然加速，方如大腿直直砸在一个坚硬的东西上。
洞中黑黢黢的，耳边一声闷哼，方如嘶地倒吸一口凉气，转过眼，看见一人捂着脑袋，面色痛苦。
洞中光线实在太昏暗，方如只看见一双黑色眸子盯着自己。过了好半天，才逐渐看清这人的面貌。
这不就是……不就是自己遇到的那个秦回舟吗？
秦回舟揉着脑袋，显然也看清了来人是谁，不可置信问道：“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方如：“我还想问你呢？你不是去查那个鬼胎了吗？怎么在这儿？”
秦回舟瞪大眼：“我是督事院的，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方如：“……合着你们督事院有案一起查，不分各自管辖地界啊？”
从秦回舟的表情上来看，他也十分无奈。
天上掉下个人，正正好砸到自己脑袋，找谁说理去？
此时天边绯红云霞已散，天色彻底暗下来，洞中一丝光线也无，方如越过秦回舟，看到他身后还站着几个人，也是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秦回舟揉揉鼻尖，对身后属下介绍道：“这位是方如，青云观的……”
方如及时打断了他，瞪了他一眼，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我是青云观弟子，叫我方如就好。”
秦回舟默不作声睐她一眼，蹲下身来再不说话。
方如有些尴尬，便走到他身边，对着这个自己唯一还算认识的人说：“你们可有查出什么东西来？”
秦回舟呵呵一笑，指着地上一个画了一半的阵法道：“本来是要起阵的，这不是你砸到我头顶上，打断了吗？”
方如：……
她绕到阵法之前，半是故意的细细端详起来，嘶一声：“这也不是捉鬼的呀？这不是……这不是复阳阵吗？”
秦回舟微笑：“没错，此行我们不捉鬼。”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掌：
“因为这支迎神队里，本就没有鬼。”
方如凝眸，正欲再问，却听见一个焦躁的声音在石林之间回荡。
“少宗主？少宗主你在哪儿？”
是薛潇。
洞中除秦回舟以外的督事院弟子下巴都快掉在地上捡不起来了，颤巍巍看着方如，目光中都诉着一句话：
你就是青云观的少宗主？？
方如僵立在洞中，真想冲出去跪下来给薛潇磕个头，求他别喊了。她行走于修真界，坦然一身，向来不以真实身份示人，原因无二，只是觉得旁人那惊诧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很尴尬。
可薛潇如何得知？呼喊声一声比一声大，听起来再找不到方如就要开始骂街了。
秦回舟听不下去了，拍拍方如肩膀：“要不，你上去答应他一声？“
方如咬牙，撑着碎石登上去，刚爬起来便吼道：“我在这儿！你别喊了！”
薛潇收回四处张望的目光，投在方如身上，挑起半边眉毛：“你干什么去了？”
“我……”
方如快要出口的话又收了回来，不知道该怎么说。
天狼长老派薛潇来，说的好听是陪同自己，说的不好听就是保护自己。自己到处乱跑连说都不给他说一声，确实有点不对。
岂料薛潇压根没想听她解释，向往常一贯皱着眉，双手交叉于胸前，冷冷道：
“跟我回去，镇子上被烧了。”
方如：“？怎么回事？”
薛潇咬着后槽牙，掀起眼皮看她：“归墟那些东西，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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