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出睦林园时,那火似乎就有减弱的趋向了。下山途中,谭明姃还叫樟梧在空旷处停一停,探身回望时,林荫间已经不见了灼人的火舌,本来那能把息山震碎的噼里啪啦的声音也歇了下去。
这是好事,这火要是再烧下去,能把整座息山点着了,山上山下,几个人能讨着好?现在火歇下去了,只要韩家多加派人手,务必确保把每一丁点儿的火星子都踩灭了,也不算是酿下大祸。只是不知道韩松年此时人在何处,他那般三魂丢了七魄,还能否主持大局。
谭明姃收回了摊在马车车窗外的头,本来发髻就乱得不成体统,这会儿又勾到了帘子,一支琉璃簪从发间滑落,在轿厢里轻轻弹了一下,摇摇晃晃地停住。
火势虽然减了,轿厢里依旧是热烘烘的。解鸢的肩膀托着昏睡的宋夫人,而宋夫人的婢女中心为主,正在用手给宋夫人扇风,眼睛都不从自己的主子身上离开一下。
只有个温葳蕤了,他俯下身去拾那琉璃簪,松散的发髻前垂下几缕青丝掩住他的侧脸,残破的长袖轻抚过谭明姃的双膝。
弄得人心痒痒的。
温葳蕤低垂着眉,神色专注地用袖口擦拭着琉璃簪,吐出的气息颤动了羽睫。
不会是要重新给自己戴上吧,虽然自己的发髻已经松地盛不住这一支簪子了,谭明姃还是得五脏还是不讲道理的紧缩了一瞬。
哪知眼前这人,把这根不出挑的琉璃簪子拂了又拂,看了又看,最后竟然收到了自己的袖口里。
干嘛啊!在主人的眼面前窃物吗?况且温先生那袖子还兜不兜得住东西都未可知呢。
温葳蕤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不妥当的事情,对瞪眼盯着自己的郡主,更是看都不看一眼,拍拍自己的袖口,就闭目养神起来。
谭明姃哑口无言,搓搓自己绯红的耳朵,也有样学样闭上眼睛。
装死嘛,谁还不会吗?
山路口上,散乱地停了七八驾马车,有五六个人零星立于各驾马车旁,看到郡主的马车下来,皆迎了上去。
到此山路口,便算得上是绝对的安全了。论火,睦林园在半山腰,真要烧到这里来,人早就跑了,论贼,往前行不过二里便是韩家庄,里面的私兵不比县衙的厢军少,山贼得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在这里放肆。于是,众人皆在此处商量去处。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归心似箭了,还商量什么啊,都各自打道回府,旋一壶热酒快些吃了,躺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才好。可耐不住韩家派人来了,低眉顺眼任打任骂,邀请诸位先到韩家庄上小坐,庄上再开一席宴,为宾客们压惊。
什么压惊,有粗鲁汉子听到了便破口大骂:“啊呸!来吃你韩家的宴,差点把命都赔进去了,你们韩家是阴曹地府,谁还敢登门?”
可来的是韩家迂腐的三公子,任谁出言不逊他自不动如山,唾沫星子溅到他眼面前了,他也不退一步,还是微微笑着抬手作揖道:“还是等郡主下山,等郡主先做抉择吧。”
郡主非常决绝,连脸都不愿意露出来,道:“不用了三公子,各位也都累了,韩家还是先把自己园子里面的事情料理清楚吧。”
所有人,包括韩松崇也都等着她这句话呢。这话一出,都各自道别,然后窸窸窣窣上了马车,待要启程时,便看得郡主府的那驾马车已经变成了官道末处的一个墨点了。
沿着官道行沅水河畔,若是往年端阳沅水定是人声鼎沸,龙舟竞争,今年却因着山匪横行,无人出城,沅水没能盼来它这一年一度的热闹。
掀起帘子,让日光尽情地洒进轿厢里来,呼吸之间带着点腥气的潮湿和这暖洋洋的日光都温柔地提醒着,劫后余生。
宋夫人此刻才苏醒过来。温葳蕤已经细细地检查过了,她没烧伤,就是深思激动而气厥,在这份暖意的拨动下,也就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宋夫人喉间发出些意味不明的叹息和哼鸣,缓缓地从解鸢的街上支撑起头来,眼中稍微返回些清明后,便被担忧和期待充斥了。
她无疑是一个温柔的女人,一个全心全意保护儿女的母亲,但她也是个有决断的勇敢的女人,为儿子的命运选择了一条自己所能看见的最为明确的道路之后,在此时等待上天最后的审判。
谭明姃也不敢说心里完全有底,但按照她和释燕的约定,如果事情有变或者没做成,释燕就会先回到她身边,大家再做计较。这中间的这一场毁了睦林园的大火确实不在计划之内,但释燕始终没回来,谭明姃便相信她,相信一切跌跌撞撞,但仍能进行。
整个轿厢里的人都不错眼地看着她,宋夫人和侍女期待担忧,解鸢捏一把汗,只有温葳蕤,他一无所知,所以能够清楚地看到谭明姃的沉吟犹豫与坚定自信,听到她说:“我们一起等一等把宋夫人,会有好消息的。”
沅水的这处岸边没有人往来,若是有人影人声,那肯定就是他们在等的人。这样的等待便变得十分微妙,成与败,是与否都太过直观,直教人放弃侥幸。
宋夫人情愿自己仍旧昏迷,也不愿在这焦心无助的等待之中看云卷云舒,那方轿厢门大小的日光成了唯一的安慰。左右它带来了好的预感。
幸好,幸好,她没等太久,也没有失望。
一匹神采飞扬的骏马,踏着远水河畔,激起一排排一人高的水花,骤然奔赴马车的面前。骏马上是释燕和宋濯两个人。不待马儿停住脚步,宋濯便翻身跳下,趔趄着扑向马车。口中喊道:“母亲。”
“濯儿!”宋夫人一直忍耐着的泪水奔涌了出来,还好此时这算是幸福的泪水。她也顾不上架得高高的轿厢和衣裙,几乎是摔下了马车,母子二人拥在了一起。
“夫人!”那侍女都还迟钝了一瞬,这才追出去。
宋濯十分兴奋:“母亲!孩儿没事,孩儿一点事儿都没有!本来有人来捉孩儿的时候孩儿真的吓了一跳,但一看到释燕姐姐,孩儿的心就放下来了!”
他说起的自己被截上息山,如何在山东之中躲过追来的府兵和在后的真山匪,语气十分激动,是少年冒险的兴奋和意气风发,但说着说着声音又小了下去,慢慢地开始了哽咽:
“只是,只是孩儿只担心母亲在睦林园过于忧虑,伤了身体,后面再息山看见睦林园起了大火,孩儿本来冲动要冲回去的,幸好被释燕姐姐拦住了。”
他说起这个,又有些不好意思了,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
宋夫人轻柔的归拢宋濯散乱的额发,自己分明更加狼狈,但看起来却端庄整洁:
“母亲没事,我们母子都化险为夷。”
一切都刚刚好,宋家的马车从郡主府出发,正好在此时到了沅水。马车里面是宋夫人来辰州的全部家当,随车的是宋家派来的所有侍卫下人 ,前呼后拥,浩浩荡荡。
谭明姃道:“宋夫人,一切都妥当了,明衡就不远送了,此去向东正好是邵州方向。”
宋夫人赧然道:“郡主乃是宋家的再造恩人,无以为报,郡主若有需要,一定赴汤蹈火。”
谭明姃舒心地笑了:“夫人将给经略使大人的信送到,便是报答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快快启程吧!”
于是母子二人便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使劲儿地挥舞着手,驾车而去,消失在天地线间了。
谭明姃这驾相形见绌的马车又开始前行,依旧沿着沅水,显然去往的是与回城相反的方向。
温葳蕤道:“郡主为宋夫人和小衙内安排好了马车,不为在下安排一驾吗?”
谭明姃失笑:“什么叫作我安排的马车,这是人家自己送邵州带过来的高车扈从,我如何安排得起。再说,我为先生安排马车,要送先生到何处去?”
旁边那个声音淡淡的,冷冰冰的,如同一条冰绫,缚住所有的欲与怨:“先到郡主府上去,在下的药箱不能丢。然后天地山川,尽可往矣。”
“可惜先生的药箱已经不在郡主府中了。”谭明姃的眼睛泛着狡黠的光亮,像只亲人的小兽一般聪明可爱。她不再言语,忍着这个好大的关子,直到马车到了渡口。
这里是沅水官渡,非是过河的私渡。货帆车船,横列渡口,脚夫渡客,人声鼎沸。马车停在下客的档口,掀起车帘,实现越过往来的人,便能看见站着的阿凫。她看见郡主,还笑着往前走了两步。
阿凫身后是一艘高耸的楼船,船员来往,好不忙碌。
谭明姃盯着那艘船,目光灼灼:“先生的药箱,不在郡主府,已经在此处了。”
“从沅水到洞庭,从洞庭到上京。这一路还要仰仗先生。”
“毕竟明衡可是在辰州这样多的人选里面,认定了先生做夫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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