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前,书房。
“就是她么?”
云上月站在桌边,笑着反复确认:“你是说让我杀了——”
“绍、相、逢?”
“当然。”女人严肃道:“京城来信,说她是【最危险】、【最会伪装】的一个隐患,务必铲除。”
女人已在暗处与那绍相逢交手过多次,可以用自己的身家性命担保对方绝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也不像上头所想是个好处理的对手。
她讽刺道:“上头居然蠢到认为一棵破竹子就能搞死她?好笑。”
云上月有一搭没一搭听着,手里拨弄着女人口中那株小小的文竹。
女人继续道。
“倘若失败,就借机安插一人潜伏在她的身边,待可乘之机,一击致命。”
一击致命?
这四个字仿佛让他联想到什么有趣的场面,他心情大好,说:“你是不是想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合适的人选?”
他缓缓开口。
“因为只有我最了解她的弱点,知道她的苦衷,最重要的是——”
“我们还曾互诉过衷肠。”
———
绍相逢被流放边城十多年,成天就是听戏写曲,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发过脾气,除了今日。
没有人知道是为什么。
起因是她看见桌上养了几年的小竹子被倒卖了。
其实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绍相逢当即叫来了周严,让他处理掉看养竹子的小厮。
因为只有她知道,那瓷盆土中藏有秘密。
一个立刻就能害死她,且足以掀起朝堂上千人腥风血雨的秘密。
周严不明其中关键,只知道小姐不高兴,这很严重。
于是他小心地询问。“小姐,怎么处理?”
“问清楚竹子去哪了,然后把他赶出去。”
绍相逢此时正在慢条斯理地拨弄香炉中的炉灰。
她不着急。因为她深知,棋局中,越心急的人,越没有活路。
看那香炉实在漂亮,黄铜色炉身,瓦蓝镂空盖。
用火燃上香,她轻轻吹去了橙红色的火焰,两指捏住盖子边缘,扣在香炉顶,一缕灰烟析出,无声缓慢地升腾。香气扩散开来,融化在空气里。
周严听见此话,并无异议,转身离开了。
月光打在悠长的回廊,他行色匆匆,手永远搭在腰间佩刀上。
衣摆带起一阵微风,不消片刻便从偏房中提溜着小厮的后衣领,将其丢在了院中。
小厮有些茫然无措,他连滚带爬地向周严求饶。
“大人,大人,小的这是犯什么事了?有话坐下来慢慢说,小的给您斟一杯上好的肉桂茶去!”
周严低头看着腿边的小厮,正要向他解释,被人打断了。
闻声望去,竟是绍相逢抱着胳膊倚在回廊的木柱上,懒洋洋开口:“听说你倒卖了我的竹子,所以我要将你赶出去,有异议吗?”
府里没有管家,所以平日这些琐事都是周严在管。再加上绍相逢常年在外,所以底下这些人瞧她面生。
一个年纪轻轻,温声细语的女孩,天然是没有威慑力的。
小厮横她一眼,瘪了嘴。
绍相逢扫一眼那些出来看热闹的小厮们,都挤作一团站到周严身后不远处,还有零星几个才睡醒,从屋中走出来观望发生了什么事。
云游到家的第一天,府里竟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情。
绍相逢火气不打一处来。一是气自己的东西被下人随意卖掉,二是气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拿她当回事,都好像把侍卫周严当作主人了似的。
她蹲下身,平视着那小厮,慢慢道:“你知道害怕么?现今外头妖兽猖獗,若出去被盯上了,连下个月都活不到。”
小厮的神情由刚才对周严的恐慌转成对绍相逢的不忿,怒从中来。知道这一切变故都由于这个女人的出现,所以不服气地瞪视着她。两个鼻孔翕动,比牛眼还大。
其他人还当绍相逢吓唬他,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在后面起哄:“李五要翘辫子喽——”
这样一番鼓动,让小厮更加生气,他鼓起眼珠,嘴中酝酿。
终于找准时机,一抻脖子,面色红如鸡冠,猛地朝绍相逢吐了一口唾沫。
“呸!”
绍相逢沉默了,周严沉默了,他身后攒动的人群也安静了。
......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绍相逢脸上,只有绍相逢不动如山,目光直直看着那叫李五的小厮。
死一般的安静。
......
绍相逢抬高眉头,无所谓地眨了下眼睛,接过身后周严递来的手帕,抹掉脸上的唾沫星子。
李五怔怔地看着她。
她向李五露出一个慈母般的笑,温柔到让他浑身发毛。
在大家都沉默的片刻间,她起身、转头。
突然对着身后的周严抬手就是一巴掌。
一气呵成。
周严没有停顿,立刻低头,单膝跪下,道:“属下失职。”
绍相逢淡淡地俯视着他,什么也没说。
周严身后的小厮们紧张起来,默默地从周严身后以微不可见的步频挪动到绍相逢身后。
任谁也能认清楚,究竟哪个才是这座府邸的主人了。
周严不敢再让气氛僵持,低头起身,擒住那小厮,硬是压低了他的头,让他说出那竹子的去处。
那小厮眼珠转了一圈,还想狡辩,瓮声瓮气道:“明天去街市上寻寻咯,竹子嘛,很常见的......”
周严厉声打断:“你卖给谁了?”
“一个戏子,叫云上月。”小厮答道:“他说瓷盆底刻了咱的府章,他很喜欢,出一两黄金买去了。”
绍相逢不急不气,低头心不在焉地打量着自己的指甲。
听到他提起‘云上月’那个名字的时候,玩指甲的手停了停,也没有太大反应。
她只说:“那竹子是我母亲受了圣上赏赐,特地从京城千里迢迢给我运来的。且不说这中间耗费了多少金钱,就说人力吧,用了多久?又添了怎样的材料,才让它活着来到这天寒地冻的锡水?”
绍相逢每说一句话,小厮脸上的表情就白一分,等到她说完了,小厮浑身也就被冷汗浸透了。
“你要不试试,去街市给我再找来一株?”
小厮一边大叫着'饶命啊!饶命啊!',一边手脚并用地爬到周严脚下,脸上已然一把鼻涕一把泪了,仍认为周严能够救他。
“小人家里还有两个孩子等着喂养呢,小的现在不能死啊!大人饶命啊!”
周严弯下身,沉默地钳住小厮的胳膊,把他拽起来。双手反剪在身后,将他推在前面。
那小厮莫说是不敢反抗,就算借他几个胆子,他也压根不可能与周严抗衡。
二人就要往门外走,绍相逢摸摸鼻子,'哎'一声,探出手。
“慢着。”
周严停下动作,那小厮也被迫停下了,等着绍相逢开口。
此时周围那群看热闹的下人,有几个能看明白的,趁这个功夫透着搡那小厮,低声道:“你快向她求情。”
小厮回头看看周严,又看向绍相逢,才要说点什么。
那女人用指尖敲敲脑袋,仿佛是才想起来,道——
“对了,我那肉桂茶也是个稀罕物什,刚才你说要给他沏茶?”绍相逢一指侍卫周严,问道:“是谁给你们惯出的毛病?”她扫一眼周严,拿话点他:“泔水拿给主子,宝贝拿给下人,是不是?”
众人愣怔间,周严又低下身去,道:“小姐恕罪,属下不敢!”
“你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绍相逢轻飘飘道:“你多厉害呀......”
周严认真,立时起誓,道:“属下从未动过府上的一分一厘。”
“真的么?”
“属下所言,句句属实。”
绍相逢木着脸瞧他,他也认真回看绍相逢。
两相对峙着。
半晌,直到周围看热闹的下人发出细微的躁动声,绍相逢才忽然变了脸色,笑眯眯的,又改了口:“你这是说的哪儿的话,谁说你动这府上的东西了,我也只是提醒你而已。”
旁人见识了这女人的厉害,心里都替周严松了口气,只有周严沉默不语。
他知道绍相逢绝非随口一提,是真的在提醒他,不要太逾举。
今晚那小厮根本没有将绍相逢放在眼里,反而把周严看作了主子。如果仅仅是这一点惹得她不快,或许还没有那么严重。
至于其他事......周严认为小姐一直对自己有所不满,只是她从来没说过,自己也不可能主动提及。
“好了,别耽误了,快去吧。”绍相逢一摆手,便要指挥他们走了。
小厮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彻底没有回转的机会,面如死灰地被周严押了出去。
绍相逢站在人堆外,听他们闹哄哄地议论。
远远看着周严押送小厮的背影,冷笑一声:“装模作样。”
她沿着走廊离开了,只隐约能看到一道飘飘荡荡的白绸。
·
府邸大门外。
“大人,您饶了我吧,”小厮扒着周严的衣袖可怜道:“现今外头妖怪正闹得厉害,小的出去怕是没有活路了。”
周严默然,他对现在外头的状况并不抱任何乐观的态度。
锡水偏远,临近妖域,无法压制的妖兽自从前月和居民起了冲突后,最近愈闹愈凶,看着像是战事将起的样子。
周严从怀中摸出几两银钱,这已是他最大的好心了。
银钱与一张纸一并放进小厮手心,周严说:“你走吧,卖身契也还给你了。”
“大人!您这是见死不救啊!”小厮声泪俱下,立刻把银钱推回周严手里:“现在在外面的流民中间,银钱早已不流通了,您给小的这些东西,还不如给二两毒酒来得痛快......”
周严觉得手中沉甸甸的,话语却哽在喉头,他转回头,任凭小厮哭嚎,关上了大门。
回去的路上,周严路过绍相逢的卧房。
按理这个时辰小姐早该洗漱睡去了,但房中灯火通明,周严皱起眉头,停下了脚步。
咚咚——
“小姐,您睡了么?”
他的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不见任何声音,于是又抬手去敲门。
“滚出去。”
屋内传来绍相逢平静到冰冷的低叱。
周严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推开了房门。
他站在门前,瞧这屋中光景,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反倒成了离开也不是,留下也不好的尴尬处境。
“小......小姐,这、我......”
周严想要说什么,又噤了声。
“满意了么?”绍相逢漠然:“看够了就可以滚了。”
他还要解释:“不......不是,小姐,您......”
最终话语止住,他看见——
火光在她面前摇曳,绍相逢却没有表情,坐在桌前无比板正。泪珠如同滚珠线,一大颗接着一大颗。无声的,安静的落下。
她眼中倒映着竹叶枯黄的影,密密匝匝的叶,像一丛野草。
在周严的印象里,绍相逢向来对旁人都冷淡到有些不近人情。说她是富贵人家的小姐,大部分时候都不太贴切,她反而更像市井泼皮。
这是他头一回看见绍相逢哭泣。
周严电光火石般闪过一种可能性,尽管不相信,可除此之外别无他选。
小姐在为那颗竹子哭泣?
【那竹子是我母亲受了圣上赏赐,特地从京城千里迢迢给我运来的……】
周严想起了方才她说的话,脑中弹出一种可能。
她想家了吗?
就在周严思考如何劝慰的空档,绍相逢早已轻巧地用衣袖拭干了泪水,看上去就像从未哭过一样。
看着周严发怔,她已然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了,微不可见地勾起了嘴角,乘胜追击道。
“母亲和父亲近期可有来信?”
“罢了……”绍相逢起了势,声音却突兀地弱下去,她一瞥窗外人影,换了个语气,冷言冷语道:“罢了,反正我也没想着给他们写信。没什么好说的,家长里短的我也不会应付。”
周严跟着注意到了窗外的人。
那影子在窗边一晃而过,他却没有追去。绍相逢身边时时刻刻都有这些探子,十年以来都是如此,陛下派人方方面面地监视着绍相逢的生活。
周严只能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肤浅地安慰她。
“小姐不妨换一种思路,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这代表他们一切平安。”
“是么……”绍相逢的目光有些飘忽,她再看向窗外监视她的影子,也不知人究竟离开了没有。终于转回视线,漠然道:“他们对于我来说也是无所谓的,十年没见,和陌生人有什么区别?”
周严与她对视,知道绍相逢是故意说给窗外人听的反话。
绍相逢手里忙活个不停,好像她真的如她所说一样豁达。一边收拾着桌案,一边又接着道。
“我不在乎他们。”
她抬起头,停下了所有动作。周严听她的语气依旧是轻佻的,我行我素的。
好像这世界上只有她理所当然对不起的人,没有人敢对不起她一样。
周严看着她用冷淡的表情,说出最漠然的话语,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
她的左眼有一行清泪划过,顺着脸颊一路落下,'啪嗒'一声,落在了地上。
他抬起手,想要替她擦去泪水。忽然有觉到这种行为不敬,只好放下去,垂着头,不敢再看她。
“我……”周严察觉自己的声线发抖,清了清嗓子,哑声答:“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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