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子时,外面竟然传来敲门声。小怜拿不准该不该开门,就去问她的老师。
可她的老师抱着酒坛死不撒手,两眼空空,她问了几遍都没反应,只好先自己披上斗篷蓑衣走到门口。
“是谁?”小怜的声音刚出口就被大雨声吞没了,于是她只好又大声问了一遍。
“外面是谁?”
“是我,五条悟。”
“你回去吧,老师已经睡下了。”小怜皱着眉。
这么晚了还来干嘛?
“要是真的睡了,为什么还亮着烛火?”
“我守夜用的。”小怜转身就走,然而没走两步就被拍了肩膀。
“骗人。”五条悟笑着出现在她身旁,身上依旧是干燥的,密集的雨点打到他身上又纷纷弹开。
“你……为什么不会被打湿?”她惊讶地望着他。
“和你能变成小狗是一个道理。”五条悟笑着走进去,手都碰到门了,又被小怜用身子挡住。
“不许进去!老师不想见你!”小怜急得团团转。
老师现在这样子怎么能让一个外人看到呢?
他笑得更开怀了,一只手拎着她的蓑衣把她拎起来,一只手推开门,朝她俏皮地挤了一下眼。“怜,假传圣旨这招对我可不管用。”
他走进去才发现里面燥热得很,不仅是点了烛火,竟然还烧了炭盆。他推开卧房的门,一时站在原地。
屋里大概只点了一两支蜡烛,所以很暗,又因为炭盆的原因很热,全然没有雨天的凉意。他的老师倚在床头的被子上,手里抱着酒坛,脸醉得坨红,眼睛上没有戴白绫,那眼神分明已经不清醒了。
她只穿了件纯白的襦袢,黑色的长发完全披在身上,腿上盖着她的外套,在腿侧压了两个暖炉。也是因为炭盆和暖炉的关系,她的袖子挽上去了,小臂和胸前都裸露着大片肌肤,即使在这么昏暗的灯光下也能让五条悟看出是雪白的,上面有许多伤痕。
除了伤痕以外,她与从前醉酒的样子一模一样。
“……您来了啊。”
她回过神,不太清明地看了他一眼,把酒坛放在一边。先是把袖子放下来遮住小臂,随后把盖在腿上的外套往上拉。压在上面的暖炉差点翻了,五条悟在那之前把暖炉拿起来。
她把外套拉起来披在身上遮住胸口,小怜赶紧把蓑衣斗笠都脱下来,另外找了薄被子盖在她的腿上,又把暖炉重新放回她的腿边。
“您自己坐就好,难道……还需要在下把您按在凳子上吗?”酒喝得太多了,她不像从前那样说话谨慎。小怜去够酒坛,但她飞快地把酒坛护在怀里。
“老师,您答应过我不会喝这么多的。”小怜气得要命。
“这并不多,小怜。”她笑着晃晃酒坛。
小怜无话可说,又抢不到酒坛,只是自己趴在床的一边生闷气。
五条悟走到床尾坐下。
“……悟大人,深夜造访是有什么要事吗?”她笑着望他,眼睛在昏暗的烛光下反而像有了光芒似的。
“你怎么喝这么多酒?”
“难道在下……从前不喝酒吗?”她反问他。
“也喝,而且也经常喝醉。”
“那您愿意陪在下喝吗?小怜还小,是不能喝酒的。”她毫不讲究地往自己的酒杯中倒了一些,把酒杯朝他推过去。
“我也不喝。”他情绪并不高昂,又把那杯酒推回去。
“你还是自己喝吧。”
“……”她倒也不拒绝,举起酒杯就一饮而尽了。“您从不喝酒?”
“自从我小时候喝过你的酒一次之后就再也不喝了。你喝那么多酒不难受吗?”
五条悟看着她忍不住拧眉头。按照他的经验来说,骨折过的人是不宜饮酒的。
“阴雨天腿疼得厉害,饮酒能好受些。”她说着又喝了一口。
“不过……真是让您见笑了。”
“没什么,你从前就有这样的坏习惯,喝醉了酒第二天找不到你人的情况又不是一次两次了。”
“老师还真是的!从以前开始就这样!”小怜忍不住吐槽。
“……”她依旧笑着,不说话,一杯一杯地喝闷酒。
五条悟看了一会儿,觉得她状态不对劲。“你不会是在生气吧?”
从前她生气的时候就会这么皮笑肉不笑的。
“真的?”小怜突然抬起头。
小怜跟着老师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老师真的生气。
“……何出此言?”
“直觉,就是觉得你不太高兴。”
“可在下过得很好,并没有什么值得生气的事情。”她温和地垂下眼睛。
“你的腿就挺让你生气的吧?”
“……”她愣了一下,随即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真正的笑。
“悟大人,深夜冒雨,您到底为何而来?”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起你下雨天腿和眼睛疼得厉害,来看看你。”他很直白地说。
五条悟原本是在生气的。
他生气她说出那样的话,生气她完全变了副样子,生气她和那些人勾结在一起。
可是外面下起雨之后他还是很不放心,处理家事的时候静不下心来,满脑子都是她疼得脸色惨白的样子,最后还是冒雨跑过来了。
现在想想他还真是蠢得要命。
她愣了一下,垂下眼睛。“……您真是个重情义的好人。”
五条悟摆摆手。“别说这种话,我听着有点想吐。”
“其实您无需担心。在下的腿和眼睛伤了都不是一年两年了,再怎样也就只是疼一阵而已,在下早已习惯。”她又喝了一口。
“在下很好。您……要是没什么事的话,就早些回去歇息吧。明早启程……在下就不再去与您告别了。”
“我确实没什么事。”他看了看周围,把那盘她们没动的点心端上来,自己吃了一个。
雨依旧在下着,下了许久,他们也无声地听了许久。
“即使你不记得了,我还是很想问你。不管你有多么重要的事情,当年为什么不能在离开之前和我好好告别呢?”
“就像今晚一样,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要走,告诉我你要去哪里,让我不要担心你,难道这样的事情很难吗?”他的语气平静,可白川从中听出了落寞。
“悟大人,这真是一场及时雨。有了这场雨,百姓们今年的庄稼就能有个好收成,饿死的人也能少些了。”她听了他的话也像没听到,平静地望着窗外岔开话题。
“从前你待我很好,比老师这个身份还要好得多。你每一天都会出现在我眼前,从来没有哪天离开过我。直到我行元服礼的那天,你突然消失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你,甚至以为你死了。”
“老师,你不觉得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对于那些用真心对待她的人来说太过残忍了吗?”他望着她的方向。
她依旧假装自己没听见他的话。“您今天带在下去的那片竹林应该是个听雨的好地方。若是明日还下雨,您可以去那个小亭听雨、赏景、吃点心。”
五条悟一下子把面帘扯下来,露出自己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直接望着她,神色有些难过。他想要说出一件愤怒的话,想要指责她,可他望着她那张发红的脸,最后也没有成功:
“老师,这十三年来我都很思念你。”
在老师的教导下,他只能说出这样委屈又诚直的话。
被这样直白的话攻击着,她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就沉默不语,继续装聋作哑地饮酒。
五条悟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望着她喝酒,自己在一边吃点心。
小怜趴在床上打了个哈欠,一抬头,发现她的老师已经闭上眼睛了。
老师睡着了啊。
“怜。”五条悟叫她。
“干嘛?”小怜歪歪头。
“老师这十三年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小怜望望自己的老师,她喝了太多酒,依旧闭着眼睛。“老师并不想我和你说这些。”
“她现在睡着,又听不到你在说什么。”
“那也不可以。老师不是这么教导我的。”她摇摇头。
“小怜,你就不怕老师哪一天也一声不吭地把你扔下吗?就像那个时候扔下我一样。”
小怜犹豫了一会儿。
五条悟这个人虽然行事总是很不合规矩,可确实待老师很好。他大概确实如他自己的话所说,是被老师扔下的学生。
当初老师醉酒扔下她两天,她都绝望地想要跳河,他竟然被扔下了十三年。
这么一想,他也变得有些可怜了。
“老师她……应该并不是故意要扔下你的。不过我也不是从一开始就跟着老师的,所以不清楚。”
“你就说你知道的就行。”
“……十年前,我与老师相遇。那个时候我家里遭了一些……变故。”小怜想起全族被灭的惨案,紧闭了闭眼睛。
“其实老师一开始并不想收留我,她把我送到一户愿意收留我的官员家。可我很害怕,一直跟在她身后,揪着她的衣服说什么也不肯放手,最后她只能把我抱起来。”
“那个时候老师的眼睛就已经不好了。而且她身上还受着伤,一直在被追杀。老师带着我到处东躲西藏,终于躲过了那些人。”
“是谁在追杀她?”
“有两拨人,追我的那些人与我家中有仇,是些做官的人。追老师的那些人都姓禅院。”
五条悟皱起眉。
禅院家?十年前正是禅院家最风光的时候,那群人在上任天皇面前出尽了风头。
她不是说什么“凡人不语天家事”吗?为什么会和禅院家结仇呢?
“老师为了保命,只能杀了他们。”
“后来……日子逐渐安定了些。可是老师一直非常警惕,像是在防备什么人似的,带着我日夜奔波。又过了三年,有一个人,不,是一个妖怪来了。老师似乎早有预料,提前把我交给了夜蛾大人。”
“夜蛾?夜蛾正道吗?!”
“嗯,难道你认识?”小怜困惑地点点头。
夜蛾正道在白川走后成为五条悟的老师,又教育了他三年,直到他十八岁时与他告别回宫,成为皇室直属学堂的老师。
他们又是怎么扯上关系的?
不,等等。从一开始白川和夜蛾应该就认识,所以在她走后的第二天,还没有人知道她已经离开的时候,夜蛾正道就不请自来,想要成为他的老师。
“真好啊,过了元服礼,我们小悟就要成为大人了。”他还记得元服礼的前一天,他躺在她的腿上的时候,她这么说,脸上的表情似乎难得有些惆怅。
“成为大人可就不能再随便躺到老师身上了哦?别人可不会像我一样这么纵容学生了。”她笑着捏捏他的鼻子。
那个时候他没有细想她说的“别人”是谁,反而毫不在意:“那又有什么?反正我也只有你一个老师嘛。”
她听他这样说,也没有反驳什么,只是笑了一下。
夜蛾正道是她请来的。
那么……她或许并不是丢下了他,而是把他安排好了才走的。
现在她拿到的那份请柬可能也是夜蛾正道给的,而不是那些杂种。
他彻底误会她了。
他今天甚至威胁她,要把无法行走的她推到水里去。
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又会发生什么事?
“!”他猛然砖头去看白川,她依旧安闲地闭着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忘却了自己的疼痛,睡得香甜。
她为什么不解释呢?为什么任由他误会她呢?她一点都不在意他会如何想吗?
五条悟忍不住攥紧自己的手。
“到底怎么了?”小怜困惑地问他。
“不……没什么,你继续说。”他摇摇头。
“那个妖怪害了许多人,而且她每杀掉一个人,就能变成那个人的样子,拥有那个人的术式。”
“羂索。”五条悟知道这是谁。
在十年前还大名鼎鼎的诅咒,自从七年前就销声匿迹了。
“她死了吗?”
“嗯。老师似乎一直在等她,也一直在筹备该怎么杀她。老师成功了。不过,也是从那时候起,她没办法再走路了,也忘记了许多事情。”小怜开始哽咽起来。
“老师那个时候……受了很重的伤,腿完全折了,身上也穿了许多洞……她躺在地上,周围全是血,几乎快要死了。那个妖怪也躺在那里,头被老师砍掉,彻底地死了。”
“禅院家的人去了,夜蛾大人就说她已经死了。可是那些人不信,就把她带走,然后用一张草席给裹着,埋到了一个土坑里。”
“当天晚上夜蛾大人就带我去刨人。我望风,夜蛾大人刨。夜蛾大人把她刨出来,我们又找了个死人,把那个人的腿骨敲断埋下去,假装是她。”
“老师因为被埋到土里伤口发炎了,一直高烧不退,昏迷不醒了许多天。不过还好,郎中说那张草席救了她一命。要是没有草席,她身上所有的伤口都会碰到土,而且会被活活憋死,那就彻底没救了。”
“后来老师终于醒了……可是她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不记得自己有多么厉害,也把我给忘了。”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但是没关系,小怜又一点一点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她了。可是……小怜不知道她叫什么,夜蛾大人也不知道,连她自己也忘了。这世上已经没有人知道她的名字了……”
小怜想要大哭,想起她的老师还睡着,于是就忍住了,自己趴到一边呜呜地低声哭着。
“……”五条悟垂下眼睛。
那天她大概是怀着必死的心离开他的。
她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看他最后一眼的呢?她又是如何把他这个有些淘气的学生托付给夜蛾正道的呢?
为什么他偏偏现在才知道这些事呢?
太迟了。
迟到他没有办法与她一同度过那些苦难,迟到她已经忘了他,甚至迟到她已经忘记了自己的苦难。
其实,关于白川的名字,这么设置也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那个时期麦子好像还没有传入日本[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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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凡人不语天家事(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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