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水一成不变地叮咚,似乎永远没有穷尽。树枝的灰烬带着点点红彤彤的火星,散落到黑暗里去。
随着洞口渐渐扩大,陆扬的神情渐渐轻松起来,用袖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松了口气。
“泥水匠,饿不饿?”
陆扬一愣,回头却见余芷托着一只小纸包,笑盈盈看着他。刚想说什么,肚子不满地“咕噜”一声,发出自己严正的抗议。
从早上出门,到被困在这里,已经一整个白天过去了。洞中无日月,也不知过了多久。人总是要吃饭的,但生死关头,不怎么肯想起来,便是想得起来,也知道无法可想,能有一眼清泉已然是万幸。只是没想到,余芷居然带着吃的。
“若真有个泥水匠,大概能快些。”陆扬悻悻然拍着手上的泥土,发现不管余芷递给他什么,这副模样总是不适合接的,自去潭边洗了手。
纸包里躺着几块零零碎碎的点心,虽然不曾被雨水打湿,也已然被压得看不出形状,入口甜腻,透着隐约的桂花香。
余芷道:“我原不曾备过这些,那丫头嘴巴馋,只好买来给她。大约走的时候兴伯随手塞进包裹的,倒能救一救急。”
虽然这点心作为一餐来说并不是很少,可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谁也不知道。两个人都只是就着泉水吃了一点,剩下大半又仔细收了起来。
柴草毕竟有限,不做正事的时候,那一点火焰便被掐了,只有一点火星死撑着不肯熄灭。两个人对面坐着,看不见对方的形容。
和着泉水的节拍,余芷低低吟唱起一首曲子。
“寒相催,暖相催,催了开时催谢时。丁宁花放迟。”
“角声吹,笛声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飞。”
曲调低回,淡淡哀愁,正是那日在竹林外听到的曲子。泉声如琴,一点一滴相和,在暗夜中萦绕不绝,清冷入骨。
“义父颇通音律,最喜欢梅花,也喜欢这曲子,却不喜我学,说太过伤怀。此时此地,大约确有些不合时宜。”
陆扬笑道:“左右没多久便能出去,不必担心。”
“我并不怕死,若真有那么一天,未尝不是一种解脱。很多时候,活着却比死更艰难。”
黑暗中,陆扬触碰到了余芷的手,像这泉水一样的冰冷,她没有躲避。
“不要说死,我们都会活得好好的。等出去了,我帮你可好?”
余芷叹了口气,缓缓抽回了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块小石头骨碌碌滚落。
几乎毫无预兆地,“轰”的一声巨响,吞没了一切。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只有这令人毛骨悚然的轰鸣声的余音在耳边回荡不止。
陆扬哆嗦着摸出火折子,这才发现自己手臂环着余芷,几乎是抱着她,但这个时候谁都没有心情多想,四目相对,两个人都知道,自己的脸色一定跟对方一样苍白。
陆扬足够小心,可还是扰动了并不稳固的土石,在他做泥水匠的地方,山洞整个坍塌了下来,泥土和石块还在不停地滑入那一方小小的水潭之中,把清澈见底的潭水搅成了浑浊的一团。两个人缩在水潭边上的角落里,半步之外,一地狼藉。
余芷从陆扬的臂弯里看到了这一切,紧紧地握着短剑,虽然知道所有的危险不是来自任何有生命的东西,宝剑再锋利也奈何不得飞泻而下的泥石。
“还好没事。”陆扬这样安慰着余芷,心底却是一片冰冷。
这是真正的绝境,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谢谢。”余芷不知是谢他刚刚说过一番的话,还是谢他在事情发生的一瞬间选择护着她。
她只觉得好累,那是一种从骨髓里弥漫出来的疲惫。
“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陆扬这样反反复复地重复着,却连自己都不相信。
余芷随手把短剑丢在旁边,靠着阴冷潮湿石壁坐了下来。
两个人肩膀紧紧靠在一起,谁都不再说话。
火折子熄灭了,看不见更加窄小的空间,石壁和泥石却仿佛从黑暗中向他们压了过来,压得人无法呼吸。连泉水都不再出声,不知是水源断了,还是仅仅因为流水滴到了别的地方,不再发出清越的响声。
真正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身后冰冷滑腻,硌得人生疼的石壁,才让人觉得自己与周遭的死物有一定的区别。
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
似乎隐约有笑声从远方传来。
“你看哥儿胆子越发的大了,上次的疤还没好,就忘了疼。”
“给我看看嘛,看看好吗?就看看。一眼。”
入目是华丽光彩的一柄短剑,流动着水样的波纹,璀璨夺目。
陆扬伸手想去抓那剑柄,短剑却一下子不见了。
“这是开过刃的,可不能给你玩儿。”
一个女子的影子,在他面前俯下身来,用一种温柔亲切的目光望着他。
不知怎的,陆扬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他竭力仰起头想看清那女子的相貌,却是一片朦胧。
可是他明明看见她浅浅地笑了,笑得像明媚的春光,让周围的一切都温暖了起来。
“你要去哪里?”
那女子摇摇头,转过身,缓缓向远方走去。
“你不要走,留下来——”他抓住她的衣角,触手却空荡荡一无所有。
她的身影越来越远,不曾回头。他急了,向她追过去。
这条路是那样的长,长到他拼了命也跑不到尽头。而她的身影却越来越小,将要看不见。
“你回来好不好,要我怎么样都行,求你。”他绝望地呼喊着,鼻子里满是酸楚。
“不要——求你回来——”
远处,路的尽头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喘息着,拖着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她站在他的面前,轻轻地说道。
他惊喜地向前迈了一步,想抱住她,却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他看到她渐渐远去,看到她的泪水从脸颊缓缓流下。
“不要——”他挣扎着爬起来,却又绊到了什么东西,摔倒在地上。
“扑通”一声,绊倒他的东西同时也被他踢到了一边。
“扑通——扑通——”声音在耳边萦绕着。
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你怎么了?”火光亮起,余芷关切的双眸在面前显现。
陆扬这才回过神来,讪讪地道:“没什么,打了个盹儿。”
“梦到什么了?”
陆扬看着地下,知道了是什么被自己踢下水去了,有些尴尬地道:“对不住。我下去。”
余芷没有拦他,高高地举着火折子,看着他脱了外衣,跳进水里。
出人意料地,那水潭竟然极深,踩不到底,也看不见短剑究竟落在哪里。幸而陆扬水性甚好,沿着石壁缓缓摸了下去。
水面漾了一下,波光闪烁回荡着。
没多久,陆扬从水底钻了出来,游到岸边,举着她那柄短剑,呆呆地看着。
“还不上来。”余芷知道这水有多冷,向他伸出手来。
陆扬定了定神,暂时丢开了自己的疑惑,将剑柄塞到她手里,道:“我再下去看一看,帮我照着亮。”
他转身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不见踪影。
火光虽然亮着,可也只能照见水面,泉水被泥石搅动,浑浊不堪,再往下,便只能隐约看见一点亮色。陆扬沉在水底,摸索着四周,却觉得底下比上面还要大出许多。水流起伏不定,似乎往一个方向去了。
顺着水流游过去,探手却摸了个空,身子一侧,另一只手也滑脱了。四下无凭无靠,目不能见,陆扬有些慌,连忙踩水上浮,头上忽然一痛,竟是撞到了石头上。上面已然不是水面,而是结结实实的石壁。
陆扬大惊,水中不辨方向,竟不知到了何处。他从未到过这般绝境,一时心神大乱,手足乱舞不知所措。
身在水底,全凭一口气撑着,又怎经得起慌张,咕嘟嘟气泡涌出,胸口最后一丝气息也吐了出去,憋闷得要炸开来。一张嘴,结结实实喝了一大口冷水,心底突然闪过一丝清明:本已是绝境,在水底与在岸上,又有什么分别?
一念之间冷静下来,细思下来时候的情形,大约是摸进了一个水底的洞穴,不过一转身间,并不曾走远。
沿着石壁高处摸过去,果然,不多时便能看见隐约的光亮。
浮上水面,余芷依旧站在那里,举着火折子。
喘息方定,陆扬忽然心中一动:这底下有名堂。
余芷看着他:“你在找什么?”
“火不要灭,我再下去看看。”陆扬等不及上岸歇息,一转身又扎进水底。
如是再三,陆扬再下水去,便一直不曾浮出水面。
水面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石壁上的水珠渐渐汇聚,仍旧一点一滴落在潭中,单调地一声又一声。
洞中没有风,火苗稳稳地烧着,就像一眨不眨的眼睛,注视着狭小的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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