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扬没有再做噩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再睁开眼的时候,已是天光大亮。迷迷糊糊伸了个懒腰,胳膊碰到石头,这才想起来身在何处。
环顾四周,地势倾斜,是在一座山坡之上,林木葱茏荒无人迹,身后不远处,一块巨石横在山腰上,底下悬空,一道一人多高的缝隙延伸开来,仿佛被横着劈断,阴森森咧着大嘴,便是昨夜逃生之处。溪水从石头底下流出来,悄无声息隐没在乱草之下。天色晴好,日头已经老高,此处背阴,仿佛初明。
面前灰烬宛然,四周荒无人迹。
“余姑娘?”
山林寂寂,无人相应。
“紫玉?”
一只蜘蛛正缓缓从树梢垂下,被他一吓,扑地一声坠落草中,消失不见。
陆扬突然有些莫名的慌乱,跳了起来。四下里寻了一遍,半个人影也没有。灰堆旁,唯余一条白绫,叠成小小一方,随意丢在那里。
陆扬捡起它,入手异常的沉重,仿佛并不是一方布料,又分明细软光滑,大约是银丝夹着什么别的丝线织成。
捧着白绫,陆扬愣了半晌,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丢了什么东西。
忽然一转念:莫非……那些人还不曾离去?
陆扬悚然一惊,不敢再出声。左右看看皆是杂树乱草,唯有溪边平坦,隐隐似有旧路。
沿着溪水走下去,数十步后,转过一个弯,视野忽然变得开阔起来。陆扬愣住了。
山溪汇入一条小河,水光潋滟。余芷就坐在岸边,一袭白衣,乌黑长发湿漉漉地散在肩头,直垂到地上,用一只小银梳理着头发。映着日光水光,恰似初相见月下惊鸿一瞥,不染点尘,似非俗世中人。
听见脚步声,余芷回过头来,微微有些窘态,笑了一笑,挽起头发,道:“睡得可好?”
“好,好。”陆扬胡乱应着,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余芷又是一笑,站起身来,却不说话。
“怎么了?”陆扬觉得有些怪异。
余芷摇头,向地下指了指:“给你的。”说完,提着一串什么东西快步向来路走去,又远远回过身来,道:“我在原处等你。”
陆扬不知所以,走到岸边,低头一看,脸腾地红到了耳朵根——水里映着那人,衣衫不整,带着深一块浅一块的泥印子。脸上的青痕,不知是蹭了苔藓,还是染了草汁。发髻凌乱暂且不提,倒颤巍巍插着一枝草棍子。
岸边整整齐齐放着一套崭新的男子衣裳,衣履巾带无一不备,是余芷留给他的。
沐浴一番,换了新衣,虽不能十分熨帖,倒也能合体,却不知仓促间从何处得来。
收拾停当走回去,远远的便闻见一股烤鱼的香气。
火堆已经烧成了炭,烟火都尽了,红彤彤的,上面烘着几条半尺长的鱼,奇香四溢,吱吱作响。
“熟了。”余芷招呼他过来,道,“此处人迹罕至,鱼儿倒是不少。”
不晓得是什么鱼,正是最肥美的时候,肚子里塞了紫苏,穿在柳枝上烤了,虽然因陋就简,仍旧奇香馥郁。陆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做法,却是平生至味。
余芷以手支颐,看着他风卷残云一般将几条鱼一扫而光,笑而不语。
养足了精神,又饱餐一顿,几天来的疲惫都抛在了脑后。陆扬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紫玉——”
“嗯?”
“我心里有个大大的谜团,想借你的短剑一看。”
余芷有些意外,愣了下,从袖中取出短剑,道:“有什么不对么?”
陆扬接过来仔细端详:剑身不足一尺,脊背上有流波水纹,青光潋滟。剑柄上金丝盘绕成双龙戏珠图样,当中一颗指肚大小的红宝石,宛如一滴鲜红的血珠。周围环绕各色珠玉,流光溢彩十分好看,不似神兵利器,倒像一件玩物。且不说宝剑本身如何,便这些装饰已然价值连城。
是了。
昨夜昏暗中一入手,陆扬便觉得奇怪,只是当时发现了水下暗道,便暂时丢到了一边,此时看来,果然不差。
余芷道:“剑名碧痕,义父所赐。”
剑脊处,果然刻着“碧痕”两个篆字。
“我见过它。”陆扬还剑入鞘,递给余芷。
余芷奇道:“此剑秘藏余家十年未尝示人,在我手中,因它太过扎眼,也是极少用的,你在何处见过?”
陆扬苦笑道:“说来有些荒谬,大概没人信——是在梦中。打我记事起,这柄剑便一直出现在我的梦里。”
“或者你真见过它也未可知。多年梦见一柄剑,确是怪异得很。”
陆扬摇头:“不知道,我什么都不记得。”
余芷笑道:“碧痕确实像有些来历的,绝非寻常人家能有。你自己不记得,家中长辈或许有印象。”
“我无父无母,是个孤儿。”
余芷敛了笑容,低声道:“抱歉。”
陆扬倒不以为意,继续道:“从五岁起,我就再也没见过父母。是师父把我养大的。此次来苏州,本为寻亲,尚且没有头绪。以前的事情,却是无从问起了。”
“师父一定对你很好。”
“你怎么知道?”
余芷微微一笑,道:“若是师父对你不好,却放着正事不做,跑过来管我的闲事。”
陆扬也笑了,道:“却莫名其妙收到这么一封信。”
“你是苏州人?可有找到?”
陆扬摇头:“人海茫茫谈何容易。师父只说当年我的父母是在苏州把我托付给他的,素不相识,连他们姓名都不知道,别说籍贯了。”
“只这些确实不好办。莫非……这剑与你的身世有关?”
“也许吧。原以为不过是个梦,却当真见到了。”
余芷想了想,道:“它的来历我也不甚清楚,义父含含糊糊说过,大概是靖伯父从哪里得的。靖伯父生前颇爱各样刀剑,见了好的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这些年我在外面,义父不放心,便挑出来给我防身,也没说过什么。既如此,我便帮你问一问,或许真有线索也说不好。”
“拜托了。”
余芷含笑点头。
白日已上到了头顶,两个人说着闲话,谁也不曾提起离开此地话头。
余芷站起身来,走入巨岩之下,看着幽幽的水面,默默无言。泉水清冽见底,水底白沙如玉晶莹可爱。看得久了,忽然目光一闪,俯身探手入水,从白沙底下摸出一只金灿灿的物什来。
“杨公子,你来看看。”
陆扬随后跟进来:“这是什么?”
余芷递给他,道:“孩童的长命锁,却怎么遗落在此处。”
那金锁打造得极为精致,背面是麒麟送子的纹样,鳞甲须发纤毫毕现,灵动异常,正面是祥云蝙蝠环绕着“福寿康宁”字样,“康宁”二字略微有些残缺,底下坠着一溜小小金铃,显然是足金所制,不知在这水底泡了多久,仍旧光彩明灿,甚是可爱。
巨岩底下地势倾斜,此处最低,才有泉水流过,再往上走,便干燥得紧了,只见满地白沙乱石,寸草不生。不知怎的,余芷第一次看见这个地方,便总有些不安,仿佛黑暗之中有人窥视。可此时已是大白天,明明半个人影也没有。
余芷缓缓踱过去,渐渐走得深了,四周暗下来。
陆扬还在看那锁片,忽然听见余芷一声惊叫:“那是什么!”急忙赶过去,却见余芷蹲在地上,查看着什么。低头一看,陆扬也是一惊。
暗影下,石壁之旁,两只黑洞洞的眼窝,没有任何表情,冷冷地望着二人。
那是一具骷髅,半身倚着巨石,只剩了一付白森森的骨架,靠着石头的倾斜,才没有完全倒下,一根臂骨搭在旁边,似乎随时要撑着坐起身来。
“你看这里。”余芷指着地下。
骷髅的脚边,横卧着另一具白骨。两具白骨身上衣衫都已腐烂殆尽,只剩下丝丝缕缕,看不出身份年纪。只地上那只骷髅头边,散落着一只朽败的珠钗,看来应是女子。坐着的那人,骨架粗大修长,身量不低,大约个男子。
“不知道是什么人,死在这里竟无人收尸。看样子已经有很多年了。”余芷幽幽叹道,似有感触。
“这人的肋骨断了一根,当是被人杀死的。”
“是么?”余芷仔细端详,果见坐着的那人,骨架略有残缺。
陆扬不过随口一说,见她当了真,不由得苦笑:“你的胆子倒是大得很。”
余芷头也不回,淡淡地道:“我也是很怕死的。”
“这二位前辈也不知因了何事命丧此地。不如将他们葬了吧,也算一桩好事。”
陆扬并无异议。
二人一起动手,在旁边掘了一个大坑。这底下都是白沙泥土,做起来颇为容易。
去搬那男子尸骸时,却见底下压着一只小小的木箱,不过尺余见方,大约用的上好的香木,并不曾怎样朽坏。余芷好奇,打开来看,内中都是些瓶瓶罐罐,还残存着一缕药香,年月日久,也不知都是些什么药材。瓶罐中间,躺着一只小小的牙牌,上面刻着“太医院”、“出入”字样,翻过来并没有名字,只刻了神农尝百草故事。
“原来他死在这里!”
陆扬不解,道:“谁?”
“太医。”余芷又仔细看了一遍,道,“就是他,没错了。”
“太医是什么人?”陆扬皱了下眉,他对官府中人向来没有什么好感。
余芷看了他一眼:“你连他都不知道?”
“皇帝老儿的大夫?”
余芷想了一下,发现他说的似乎也没有什么错处,道:“算是吧。不过江湖中提起太医来,指的却只有一个人。多年前,有一个百草堂,多出名医,这位太医便是百草堂弟子,有一双起死回生的妙手,却辗转进了太医院。过了两年,忍不得官场的习气,复又辞了官,行走江湖。因了这段经历,江湖人都叫他太医。”
“不就是个大夫。”
余芷有些哭笑不得:“这么跟你说吧,这个人二十多年前名声非常之大,并不是因为他太医的身份,而是因为他的医术。我不很清楚他是个什么人,只知道江湖上提起这位的名字,无不肃然起敬。当然,时日久远,记得他的人也渐渐不多了,你没听过,也不算奇怪。我也不曾留意过他,他失踪之时,我大约还没有出生,不过偶然听长辈提起过,到如今连他的名字都记不起了。”
“他失踪了?”
“是啊,当年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朝廷几乎把江南翻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先靖伯父似乎与他颇有些交情,因为这个,六扇门还上过门,差点被义父一顿鞭子赶出去。”说到这里,余芷微微一笑,想来余成说起年轻时候的荒唐事的情形,一定非常古怪。
“后来呢?”
“找不到人,又能怎样,只能不了了之。”余芷这样说着,想起了什么,眉尖微蹙,“要说那时候,靖伯父声名正盛,十三剑又正当年,余家如日中天,何至于耳目闭塞至此?此处离余家庄不过数里之遥,竟一毫都不知晓。据说靖伯父为了此事奔波许久,还找到太医的师兄,最后也一无所获。”
“死在如此偏僻的所在,外界一毫消息也不曾得着,是谁杀了他?这女子又是谁?又为何与他死在一处?谁能在苏州把事情做得如此隐秘?”余芷喃喃自语,
“你在怀疑什么?”
余芷摇了摇头:“这事太过蹊跷,又年代久远,我没有头绪。”
“余庄主应该知道当年的事情,兴许能看出疑点。”
余芷自嘲地一笑,道:“罢了,这多年前的事情,又岂是你我能想出来的。”
掩埋了两具骸骨,山岩之间,鼓起两座小小的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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