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夜晚,也是灯火通明,街市上摩肩接踵,似乎比白日间还热闹些。唐秋晚急匆匆在人缝中穿过,身形左右闪动如行无人之处。行人只隐约注意到身侧人影骤来骤去,一转眼间便不见了踪迹。
但是她仍旧深深皱着眉头,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尽力加快脚步。
太过留意身后,却不曾细看前面的路。人越来越少了,等到她回过神来,已然晚了,不知怎么的,竟走到如此偏僻的地方来了。光秃秃的大街,再也无法隐藏行迹。
身后,竹杖触地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不疾不徐地响着,仿佛只是闲庭信步,却来得极快。
“晚儿,不要胡闹了,回家去。”
唐秋晚不敢回头看,撒开脚步狂奔而去。
昏黄灯影下,一位鹑衣百结的老者,拄着根六尺长的青竹杖,步履蹒跚,摇摇晃晃地追过来,越来越近了。
“晚儿——”
逃不掉的,唐秋晚绝望地想着,一头扎进前面漆黑的巷子。巷子不宽,一眼望去仿佛幽深不见底,可走了一段才发现上了大当,前面硬生生横着一堵矮墙,堵死了所有的去路。
再回头,竹杖声音已经进了巷子,无处可避。唐秋晚一咬牙,提口气纵身攀上墙头,翻了过去。
落地之处,是一方小小的院落,没有花草树木,只一间粗糙的棚子。棚子底下栓着一头瘦弱的驴子,另一边堆着干草柴禾。
唐秋晚左右看了看,并没有躲藏之处,抬腿便要走,冷不防一声断喝:“是谁!”
她吓了一跳,一盏晃晃悠悠的油灯亮起来,照着她,也照着提灯的少年。
少年上下打量,面前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身量尚未长成,瘦瘦长长的,几缕凌乱的碎发被汗水沾湿了,贴在额前,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却并不像鬼鬼祟祟的小贼,不由得声音柔和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在我家里?”
唐秋晚见面前是个差不多的同龄人,不知怎的,松了口气,道:“我犯了错,爷爷要抓我回去责罚。你这里,能让我躲一下吗?”
少年犹豫了下,指了指柴堆。
竹杖声已经到了墙外,唐秋晚不及多想,奔过去,蜷缩在柴堆之后,幸好是夜晚,并不容易看见。
少年只觉得眼前一花,便多了个老乞丐。
老乞丐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到了柴堆上,厉声道,“出来!”
少年挡在前面,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翻墙进来?想要偷东西吗?”
老者并不理会他,径直向柴堆走去。
少年急道:“你要做什么?”
唐秋晚眼看着老者一步一步走过来,却是无计可施。
正在这时,一个人影闪进院子来,看见有人在,转身便走。
少年不曾看清,老者却是一愣,弃了柴堆追过去。
走出门去便是前院,正屋灯火通明。那人行动不甚快,明明大门便在面前,却逾墙而出,循着人少的巷子慢慢走去。虽然看不清相貌,步态却是十分的怪异。
老者起了疑心,三两步拦在前面,笑道:“朋友,夜入民宅,意欲何为啊?”他方才亦是逾墙而入,却仿佛没有这回事。
那人并不答话,蓦然抬手,一道劲风毫无征兆地袭来。
老者提起竹杖一撩,铿然作响,大约是一件什么铁器,不由得勃然大怒——素不相识,一见面便使这等杀招,是何道理?
那人一击不曾得手,回身便走。老者哪里容他逃脱,转瞬之间又拦住去路。
那人晃了一下,站住了,开口道:“阁下为何拦我去路?”
二人已然离了暗影之处,邻家的灯影透过树梢隐约照进巷子来,老者这才发现,这人并不曾好好站着,一条腿晃晃悠悠地蜷在空中,腋下拄着一双黑黝黝的铁拐,原来是个跛脚的汉子。
“喂,瘸子,偷了什么东西来?”
“我说是谁这么不可理喻,原来是唐疯子到了。”跛子长叹一声,抬起铁拐一指,道,“请赐教。”
老者没料到他摆了个比武的架势,嘻嘻一笑,道:“报上名来。”
“无可奉告。”汉子失去了耐心,铁拐骤然刺来,使的是长剑的招式。
老者侧身避过,回敬了一拳。铁拐在空中转了一个圈,横在拳头和汉子之间。一声闷响,铁肉相触,老者固然十分的不好受,汉子也倒退了半步。若汉子拿的不是铁拐而是利剑,老者的手早便没了。
老者大惊道:“你到底是谁?沈清已死了十年了,你是他的什么人?”
汉子更不回答,突然纵身越过墙头,消失不见。
老者跟过去时,只见粉墙花影重重,幽径迂回草木葱茏,院落深深,早不知人往何处去了。
唐秋晚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迤迤然走向矮墙,原路翻上墙头。
少年道:“你去哪里?”
“方才多谢你了。”唐秋晚回头一笑,跃下墙头。
少年怔怔地立在原地,仿佛适才的不速之客只是一场梦。
然而半刻钟后,唐秋晚又跳进了院子,急急地道:“你可曾看见我的钱袋子了?”
少年一边给驴子石槽里添了些干草,一边道:“不曾瞧见,可是落在哪里了?”
唐秋晚晃亮了火折子,在柴堆后寻了一圈,一无所获,跌足道:“糟了!”
“别着急,好好想想掉在哪里了。”
“定是丢在路上了。”唐秋晚一脸懊恼。
“啊,那是寻不回来了。你爷爷寻你,还是回家去吧,这深更半夜的。”
唐秋晚道:“回去爹爹又要打我,我不回去。”
“那你要去哪里?”
“不知道。小弟弟,你可有吃的,我饿了。”唐秋晚一脸殷切地看着他,带着三分笑意,一分乞求,两份促狭。
少年很少意外,愣了一下,忙道:“有有有,只要你不嫌弃。”
片刻之后,女孩捧着一只温热的肉包子狼吞虎咽。
少年转身去盛了一碗水来递给她,道:“慢点,别噎着了。”
吃饱喝足,唐秋晚满意地打了个嗝,道:“小弟弟,你叫什么名字呀?”
“岳宁。你是蜀中唐家的人么?”
一语未了,竹杖声又响了起来。
唐秋晚脸色大变。
岳宁道:“跟我来。”
二人离开后院,转去前面。岳宁推开一扇门,道:“你且在我屋里躲着。”
唐秋晚已然是惊弓之鸟,任凭他安排。
老者回到原地,柴堆之后已然没了人。岳宁走出来,道:“这位老人家,深夜闯进别人的家里,想做什么?”
老者看了看他,道:“那丫头呢,往哪里去了?”
岳宁摇头道:“我并不曾看见过什么人。你若再不走,我便嚷起来了。”
老者冷笑道:“你只管嚷,小小年纪,也敢在我面前弄鬼。”
“爹爹——有贼人……”
老者伸手在他背上一拍,岳宁一口气堵在咽喉,便叫不出来。
“她往哪里走了?”
“我不知……道。”
老者按着他的肩膀,道:“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啊……”
老者手上略微加了几分力道,岳宁痛得叫出来,气息却乱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
远远有人高声叫道:“唐疯子,这个时候,你还有心思跟小儿女逗趣么?”话音方落,几道人影飘飘然从天而降,把小小的院子站得满满当当,为首的做道姑打扮,拂尘翩翩,冲着老者拱了拱手。
老者放了岳宁,笑嘻嘻地道:“哪阵风把莫大娘子刮来了。”
道姑并不曾有一丝笑容,肃然道:“唐典,你只顾着自己逍遥快活,可知半月之前,六月初十,唐掌门与我的夫君,都已被人害了?”
老者笑道:“大娘子这等正经人,连说笑都不像那么回事。”
道姑皱眉道:“无人与你说笑。唐璧死了,千真万确。”
老者愣在原地,半晌,道:“何人所为?为了何事?”
“发现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死状蹊跷,无伤,亦不曾中毒——要说天下毒物,在唐璧面前,又有谁敢班门弄斧。无人看见凶手,这人到处作恶,传闻有人看见过一道白影,便有好事的称是白狐作祟,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如今尤阁主秘密下了帖子,邀请各大门派苏州一聚,共商对策。”道姑说着,取出一张请柬,“这是尤阁主亲笔,事涉机密,我只好亲自来寻你。”
老者接过帖子,揣在怀里,要问详情。
道姑道:“再晚就来不及了,走吧,路上说。”
一行人一阵风也似,眨眼间去得远了。
岳宁揉了揉肩膀,站起身来,长出了口气,胡乱添了几把干草。那驴子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兀自低头大嚼。
“宁儿,可曾伤着么?”一个满面胡须的中年人急匆匆赶过来。
“爹爹……”岳宁有些心虚,低着头,道,“没事的。”
“这是怎么回事?”
岳宁道:“这人好生奇怪,莫名跳进来管我要一个丫头,我又不曾见,便是这样了。”他不知道父亲看见了多少,谎话说得心惊胆战。
好在父亲并不曾起疑,望着几个人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这是蜀中唐门的老前辈,唐典,我曾与你说过的。为老不尊荒唐胡为,背地里人叫他唐癫,有些身份的便当面喊他唐疯子,他也不恼。那个道姑,是峨眉派的掌门,莫寒。”
“儿子记下了。”
“没什么事情,便早些歇息吧。明日我要出趟远门,你和你娘好生在家里,不要惹事。”
岳宁答应着,摘下挂在柱子上的灯,慢腾腾走回去。在门口回头看,父亲已经进了屋子,不曾看他,这才放下一颗心,推开门。
“唐姑娘?”
屋中空无一人,唐秋晚不知何时已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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