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来得甚快,大老远便听见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
“堂主——”忽然看见沈紫玉,面上笑容顿时凝住。
宇文焕瞥了一眼,目光又垂下去。
薛谅皱了皱眉,道:“怎么,不认得了?”
杜方满面尴尬,叫了一声:“大小姐。”
余家庄曾经的大总管,如今消瘦不少,仍旧是挂着一脸逢迎的笑,目光却游移不定。
“杜总管,那一夜之后再也没了你的消息,不成想却在这里见面了。”沈紫玉站在数步之外,保持着一个冷淡而防备的距离。憔悴的面容与不甘愤恨的神色,这背后的事情,不用薛谅开口说什么也能猜出八/九。
杜方嗫嚅道:“大小姐安好。”
薛谅道:“你有什么话,自管对他讲。”
沈紫玉一时未开口,看向别处,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意,片刻之后,目光转回来,缓缓道:“你走后,义父便过世了——你虽然离开了苏州,也当有所耳闻。如今余家鞭长莫及,余蘅一时还顾不上别的事情,不能拿你怎样,我又沦落至此,内力全失任人摆布,你可安心了。”
杜方默然,望向薛谅。薛谅略一点头。
“我只是不明白。多少年了,余家待你不薄,没有人再能给你这些。瞧着你如今并不是十分适意,究竟是什么让你舍下这一切,转手将整个余家卖给外人?”
沈紫玉看着他,往事一幕幕像烟尘一样早已消散,唯独凝聚在面前这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上。
苏州的第一场雪缓缓落下,已不知道下了多久。在她神志渐渐恍惚时,那一片白茫茫空荡荡里,面前的大门终于轰然洞开。
“大小姐,我是这庄上的大总管,今后若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
“是因为余家没有敌国之富,赶不上九重天劫夺官银的手笔,还是大总管的位置不够尊崇,不敌这里被人呼来喝去的威风,抑或是义父待人太苛,已然容不下你这数十年的旧人了?”
“我……”杜方脸涨得通红,摩挲着两只手,一时说不出话来。
沈紫玉冷冷地看着他异乎寻常的窘态,觉得有些无趣。
原因,已然不重要了。余成那样的身子,早已是风中残烛,从一开始便注定了这样终局,她又能去怪谁。
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难道——
“是因为那位阮夫人?”
杜方的脸更红了,像熟透了的柿子,垂着头,低声道:“是我对不起庄主,对不起余家。”
沈紫玉愣了愣,自失地一笑,“原来,如此。师兄啊,果然好手段。”
薛谅哼了一声。
沈紫玉用袖子掩着口轻轻咳嗽,肩头微微耸动,“只是你却不知,没有密令,任何人……哪怕是庄主,都无法撼动余家的根基……”
她气若游丝地说道:“余家的密令,只在庄主之间相传,就算阿蘅,也是不知道的,何况是你。”
“想不想知道,能够掌控整个余家的密令是什么?”沈紫玉的声音飘忽又蛊惑,像万丈的深渊,引诱着人窥探。
“你说什么?”杜方似乎听清了,又觉得没有听清,不由得凑上去。
“虽……九死……”沈紫玉幽幽吐出三个字,整个人仿佛耗干了最后的精神,向后便倒。
杜方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扶。沈紫玉靠在他的胳膊上,仿佛要晕过去。
“大小姐……”他低下头,却看见了一双清明的眼睛。
不过一刹那,虚弱无力倚在怀里的人突然抬起手臂,一柄匕首横在他的脖子上。杜方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其犹未悔。杜总管,这旧时的密令,庄主亲笔手书,用过一次便废了,只能说给你听一听。”
薛谅瞬间看出端倪,骤然起身,未等沈紫玉站稳,已欺到面前。
沈紫玉抬手格开袭来的一掌,顺势闪到了杜方的另一侧,匕首一转,仍旧架在他的脖颈上。
对了这一招,薛谅未能讨到便宜去,抢人的机会已然失去。
沈紫玉回过头来,盈盈笑道,“师兄,你是要他,还是要我?”
杜方只觉得冰冷的刀锋在脖子上游走了一圈,吓得魂飞魄散,叫道:“堂主救我——”
“沈紫玉!”薛谅大怒,“你敢算计我!”
什么命在旦夕,什么弱不禁风,从走进大殿开始,所有的脆弱与摇摆,原来都是演给他看的一场戏。
沈紫玉摇了摇头,“我怎敢对师兄不敬,只想求一条生路罢了。放过我,我留他一命。”
薛谅沉声道:“我的忍耐是有限的,放开他。”
“师兄是不肯么?”
隔着这么个肉盾,薛谅一时踌躇未决,沉吟不语。
进,不能与她交手,师出同门,沈紫玉熟知他的路数又诡计多端,他却不知沈紫玉的底细。退,又真个放她离去?
“是我想错了。如今的杜方,和数月前的余家庄大总管,自不可同日而语。师兄怎会放在心上。”沈紫玉幽幽叹了口气,看了宇文焕一眼。刑堂之主仿佛事不关己,仍旧端坐饮茶,颇有些看戏的意思。
适才短暂交手,薛谅已试出她内力空虚,只是一味取巧,并未解毒,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暂时恢复武功,大约总不能持久,便不着急,道:“我便不答应,你待如何?百丈的高崖,这纯阳观既然来了,不是你想走便能走的。”
“你瞧,你的性命,甚至不如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我已经没有办法恨你了。”沈紫玉笑起来,左手拍了拍杜方的肩膀,右手忽然一扬,翻过来在杜方后背推了一把。一个矮胖的身躯踉踉跄跄扑向薛谅。
薛谅一把推开,忽觉手上一片温热,未及细看,沈紫玉早已飘身向门外奔去。
杜方扑通栽倒在地,血迹迅速蔓延开来,直铺到他的脚底。
“你疯了!”
“沈姑娘请留步。”宇文焕不知何时起身,站在门边,拦住去路。
沈紫玉并不硬闯,虚晃一招转身折回,向后门掠去。
薛谅哪里会容她逃走,顺手抄起一只茶杯,打横里掷出去。沈紫玉只得止步闪避,略一耽搁间,薛谅已站在面前。前后无路。
“好师兄,”沈紫玉笑起来,“铁如意早就不在我手里了,行行好,放我一马罢。”说着,匕首却递了过来。
薛谅拂袖挡开匕首,怒道:“你把它藏到哪里去了?”
沈紫玉借着这一丝缝隙,又闪身往殿外奔去,却不及薛谅快,三步之后又被拦了回来,仍旧笑吟吟地道:“我不会告诉你的,正如师兄从来都没打算让我活着。”
薛谅彻底失去了跟她周旋的耐心,运掌如风,以内力碾压过去。果然沈紫玉不敢硬接,只一味躲闪,身法却渐渐迟滞。
二人过了数招,沈紫玉已无还手之力,连连后退,逼不得已,强行与他对了一掌,整个人像一片秋叶飞起,跌落在两丈之外,挣了一挣,未能站起,倒喷出一口血来。
薛谅料到她内力空虚,只用了三成的力道,却不知她如此虚弱,还敢这样虚张声势,到底打伤了她,暗自懊悔。
“你真的疯了。”
沈紫玉大笑道:“我是疯了,十二年前我便疯了,你们师徒二人丧尽天良,害得我无家可归寄人篱下。我只恨自己身单力弱,不能为沈家满门报仇。苍天无眼,但是你想要的,永生永世都得不到。”
她扶着柱子,摇摇晃晃站起身,眼里全是癫狂的恨意,右手猛然抬起。
薛谅见势不对,抢上来夺她的兵刃。
沈紫玉不躲不闪,似乎已没有力气应对。
手指刚触到她的手腕,下一瞬却抓了一个空,薛谅心中突地一跳。不等他明白过来,沈紫玉原本刺向自己咽喉的匕首,突然调转刀尖,巧妙地从他双掌之间穿过,毒蛇一般刺向他的胸口。
此时二人已离得极近,避无可避,薛谅情急之下,一掌按在她的肩头,借势倒退一步。刀锋险而又险从衣襟上掠过,落了空。
沈紫玉身子向后一仰,靠在柱子上,苍白的脸颊上泛起一丝血色,又迅速消退下去。薛谅的那一掌,虽然仓促之间只求自保,到底不是她能承受的。
眼前的一切消散了片刻,又慢慢凝聚回来,她看见薛谅的前襟破了一道口子,露出内衬的浅色袍子。
可惜了,她这样想着,叹了口气。
眼里的癫狂褪尽了,只剩下淡淡的失望与无尽的疲惫。她就这样靠在那里,觉得自己慢慢在沉下去,又仍旧还在那里。
还有一丝力气罢,又能做什么呢?天光在咫尺之外,触手可及,她终究是逃不出了。
灵犀的消息,也不知是否送出去了。哥哥大约是再也等不到自己,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匕首再次举起来的时候,没有人再敢上前。薛谅惊魂初定,迷惑地看着她,犹疑不决。宇文焕仍保持着讶异的神色,始终一动未动。她突然觉得好笑。
便到这里吧。
就在这时,柱子后面忽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温柔而坚决地将匕首按下去。
沈紫玉腕子一拧挣脱出来,想也不想,反手向身后刺去。
匕首未再走空,刀刃划破皮肉,那人低声呼痛,却未退避,反而上前一步将她圈在怀里。
“紫玉,是我。”
沈紫玉愣住了,匕首当的一声落在地上。
“不要这样对自己。”从大雨中走近她,又在雨中远去的人,在她耳边柔声说道,“为什么不再等一等我。”
“三哥……”
四目相对,俱各憔悴。
原来,昨夜并不是梦,在她昏迷不醒的时候,他确已来过了。
一瞬间,沈紫玉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又强行回过神来。那一刀刺在右臂上,只见一片血迹洇开,却不知伤得怎样了。
陆扬笑了笑,伸出胳膊把她拥在怀里,轻轻道:“没事的。没事了。”
沈紫玉突然失去了所有的气力,伏在他的肩上,哽咽失声。
“是我来迟了,别信那些鬼话——”陆扬转向薛谅,“二哥,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如今再加上一个宇文堂主。编排我不要紧,怎么编排起师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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