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最初,阿妩的父亲,也不过是流民中一个灰扑扑的少年。
前朝末帝颟顸荒唐,又逢天灾频发,惹得九州之内民乱四起。
乌泱泱的流民携着背井离乡的恨意,或加入揭竿而起的义军混口饱饭,或涌向富庶的鱼米之乡求一线生机。
唐潜行,那时还叫唐小二,只有八岁。路途中双亲与一个姐姐皆失散了。
他无路可走,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投了义军。
理所应当,八岁的孩子是入不得军营的。征兵头子见他浑身只剩一把骨头,叹了口气,命人给他盛了一碗干干的白粥。
小二饿得眼冒金星,捧着碗的手直发抖。还没将香甜的水米送入口中,双腿一软,竟生生晕了过去。
……恰倒在了阿妩外公的脚边。
阿妩的外公陈朝安是前朝进士,因不喜钻营拍马,受了三年的冷眼。
他刚一辞官,回乡的路上遭遇了一场旱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
这下,乡也不用回了。
陈朝安自告奋勇拜访当地的义军头领,即后来的太//祖皇帝,欲说服他收整流民、善待百姓。
跋涉至义军的帐外,还未求见,竟碰到个倒下的瘦巴巴少年。
还能如何?救起来吧。
小二一睁眼,就见到一个玉雪可爱的姑娘。
她干燥温暖的手掌贴在额头,脆生生道:“你醒了呀。来,快吃些粥。”
盛着水米的勺子送到嘴边,他却愣住了。
后来的唐潜行抱阿妩在膝盖上:“我昏过去前想的全是粥,醒来一见到你娘,连饿肚子的滋味都忘了。”
阿妩的娘陈清婉:“少同女儿说这些。”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阿妩啊,以后找夫君,就该找你爹这样,从小知根知底的。”唐潜行大笑。
陈清婉虽眉目含嗔,却并未反驳。
……
爹娘总爱同她说从前的故事。
暌违十年之久,阿妩以为自己早忘了。下笔之时,旧事却如汩汩清泉般涌出。
宣纸上墨迹酣然淋漓,她下笔如飞。
不多时,已然写完了《青梅记》的第一卷。
忽然,一股酸麻之意袭上了后背。她抻了个懒腰,不经意抬眼……天已经蒙蒙亮了。
吹了灯,搁了笔,推开门一看,小径与回廊皆是静悄悄的,略无人声。偌大的国公府尚在沉睡之中。
疏淡的日光藏于层云之后,风中淡淡栀子香气萦于鼻尖,靛青色的朝颜花静静绽放。雪青色的裙摆拂过丛簇的草木,被露珠洇湿了。
阿妩提了提裙摆,却浑不在意。
也只有这样的时刻,她才能四处转转,独享园中的蓊郁春光。
麻雀在枝头立成一排。有一只许是嫌树梢太挤,忽地跳到了她的肩上。阿妩抖了一下,旋即对着肩头张开雪白的手心。
那只胖胖的麻雀十分给面子,跳进她掌心,冲着她欢快地叽喳不已。
阿妩感受着掌心茸茸的温暖:“是饿了么?可我没带东西可以给你吃。”旋即,她想起来,昨晚的饭菜里有个冷掉的玉米窝头。
“等着。”
这只雀仿佛格外喜欢阿妩,不停在她掌心跃动啼鸣。阿妩也不时用指尖抚着它灰扑扑的小翅膀,感受柔软细羽讨好的挨蹭。
阿妩一边摸一边想,院子里虽不缺花草,却还是少了些生机。不知小雀喜不喜欢玉米面窝头的滋味。若是它喜欢,不如趁机拐了去……
不知不觉,一人一雀行至一座假山附近。小雀忽然惊厥般啼鸣数声,从她手心扑着翅膀飞走了。
“怎……”阿妩正疑惑着,便听见假山另一边传来的动响,骇然掩住了口。
一阵衣料摩擦的动响之后,便是交织的剧烈喘息。暧昧水声时不时从假山的孔洞之中,清晰落入阿妩的耳畔。
她一瞬间便了悟过来,对面的人在做什么。
是谁?竟敢趁着人声悄寂,在国公府白日宣yin?
恰在此刻,两人说话了。
“再给我抱一会儿……等下子马车就来了,又要半月不得见你。”随着男子的喘息,衣料摩挲之声愈发响了。
“哼。”女子嗔怒道:“这时候想起我来了?昨日是谁一从国子监回来,便脚不沾地,去找了你的好表妹?”
“她是我表妹,你便不是了么?”又是一阵口舌暧昧之声。
阿妩一刹通身生寒,却半点动响不敢弄出。
她已经知晓对面之人是谁了,若是此时被发现她撞破了好事,那二人不知会做出什么来。
约莫过了一刻,那对表兄妹的动静才渐渐收声。
“好了,我得走了。”
“等等,先别走。”女子的声音一瞬冷了下来:“你该做的都做了,说好的娶我究竟作数不作数?昨日姑父又给姑母没脸了,是不是你还没把我俩的事告诉他?”
“月秋……”男子被逼问得节节败退:“阿妩毕竟是娘生前给我定下的,我爹又对她娘有情,我定然是要对她负责的……”
女子冷笑:“那你是不准备娶我了?好啊,我明日就寄信给我爹,说你污了我身子,让他们来京城给我主持公道。”
“月秋!”
“叫我名字也没用!”
一阵沉默之后,男子声音低低的:“我说了娶你,就会娶。将来你是妻,她是妾。她一个孤女,做我的妾也不算辱没。”
阿妩原以为郑月秋听了这火上浇油的话,定会愈发愤怒。岂料,她只是嗔了几句,竟似是妥协了。
不一会儿,两人似是离开了。
假山附近彻底安静下来。
假山的另一侧,阿妩扶着粗糙的山石,缓缓站了起来。
蓦地,她眼前一花,胃中酸水止不住翻涌,险些再度倒下去。
昨夜的晚饭没吃,写《青梅记》枯坐了一夜,清早又听了一耳朵的腌臜事来。
她想吐却腹中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
那滋味难受之极,几回之后,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挂在鸦睫之上,摇摇欲坠。
忽地,一个令人不快的声音响起在耳畔:“哟。让我瞧瞧,是谁也在这呢。”
阿妩睁眼,只见一个高壮男子站在身侧,恰好挡住了一轮日出。喷薄而出的日光将他的肥头大耳勾勒出来,说不出的滑稽。
“罗元启,你想干什么?”阿妩一见到他,心中便生出警兆。
罗元启,乃是罗元绍的庶弟。
若说罗元绍尚且算器宇轩昂、一表人才。这个庶弟便是他的反义词——面目猥琐,成日游手好闲,为府上诸人所不喜。
“那对狗男女的墙角,你都听到了罢?”罗元启瞧着阿妩清瞳含泪,杏花经雨般的娇容,心间不禁一荡:“罗元绍个孬人,想坐享齐人之福,让你做小呢。”
“又与你何干?”阿妩拧起细细的眉。
“同我关系大了去!你嫁他只能做妾,给主母端茶送水,一句话不慎就要被发卖。不如嫁给我,做个正妻,还能日日恶心他们。”
说罢,就来抓阿妩的手腕。
“滚!”阿妩退后一步:“别碰我!”
“你敢让我滚?”罗元启和煦的伪装一触即碎,顷刻面目狰狞了起来:“不过是个没父没母的孤儿,在老子面前耍什么威风?”竟欺身上前,挡住了阿妩离开的路。
阿妩黑莹莹的眸子冷冷看着他:“你敢动一个便试试。”
“罗元绍还没走远,若我叫出声,不须片刻,他就知道你欲对我行不轨,还知道你撞破了他和郑月秋的好事。”
罗元启猛地对上她蕴着怒意的双眸,竟抖了一抖。
他已然有些畏惧,嘴上还不饶人道:“天堂有路你不走……你就巴着那个孬货罢!到时候日日给郑月秋那泼妇端茶送水,有你好受的!”
阿妩懒得与他纠缠,从罗元启让出的路上,快步离开了。
她腹内空空,胃又隐隐不舒服。
当务之急,是去找些吃的,安抚五脏庙。
此刻已是卯时二刻,膳房早已烟火缭绕。银丝卷、香粳米粥、金丝枣糕等盛在精致的小碟中,在灶上温着,随时等着主子的传召。
但这些统统与阿妩无关。膳房的人今日心情不错,给她了两大块杂豆糕。比起往常薄薄的稀粥,已是十分难得了。
阿妩站在廊下,趁热小口吃完了早饭。香甜的豆糕入腹,她身子也暖了些,不似清早那般阴冷了。
忽地,却有一人唤她:“唐姑娘?”
阿妩循声望去。
来人生得和气可亲,身后跟着一排小丫头捧着早膳,见她转头,露出一个和善的笑来:“果真是唐姑娘,方才我们夫人还说,用完早膳之后,请您去一回正院呢。可巧,在膳房便遇到了您。”
阿妩瞧了她一会儿,认出此人是郑夫人的贴身丫鬟。
她直觉不妙。
昨日郑夫人刚因她与郑月秋的争执受了训斥,今晨便迫不及待请她去正院,想来多半是一场鸿门宴。
阿妩叹了口气:“知晓了,我一会儿就去。”
她从来没有拒绝的余地。
岂料,这一回是阿妩想错了。
正院的小花厅中,珠帘银屏、鹅梨香气从金兽中喷吐而出,化作袅袅的青烟。郑夫人端坐在小榻上,不动如山。
见阿妩来,她命人取来一枚水红色书笺:“振武将军范家三日后开撷芳小宴,这是范二小姐给你下的帖子。元绍、月秋他们亦有一份。”
“范家知晓你是元绍未过门的妻子,便给你下了一份帖子。大约是听说我侄女借住在国公府,也给她发了一份,你不必见怪。”
说这话时,她面上殊无异色,丝毫看不出被国公训斥后的迁怒。
“范家还给其他许多人下了帖,京中有些头脸的人家,恐怕人人皆有份。月秋也到了相看的年龄,趁这次宴会也去瞧瞧,有没有可心的郎君。”
阿妩察言观色,控制不住地露出讶异的模样。
一是为了,郑夫人竟与侄女不一条心,不欲她当国公府未来的女主人。
二是,她说起罗元绍与郑月秋时十分自然,不见半分异样……似乎并不知晓,这二人已经暗中行了苟且之事。
趁她晃神的片刻,郑夫人啜了口清茶:“作为元绍的未婚妻子赴宴,你意下如何呢?”
阿妩顿了一下:“我去。”
郑夫人叫她来,不就是为了这个么。寄人篱下之人,从无拒绝的余地。
郑夫人满意地笑了。
她当然看出了唐妩眼中的讶色。但是她可和糊涂的侄女不一样。这十多年冷眼瞧着,罗元绍和他那亲爹不愧是父子,胸无大志薄情寡义,仿佛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月秋嫁进来,日子只有苦没有甜。
而况,俗话说富不过三代。躺在祖宗功劳簿上、注定要衰落的一艘船,实在不值得她们郑家两代人绑上去。
倒不如让月秋去撷芳宴上,结识些有本事的男子。
两人都未察觉到,她们的身后一排仆婢之间,一个不起眼的婆子竖起了耳朵,将二人的对话一字不漏听了去。
旋即,她一个闪身,径自走进了内间。
“如何了?”郑月秋见人来,便急忙忙问。
赵婆子满面堆笑:“奴婢方才听见了,那女子亲口答应了夫人,说她会去撷芳宴的。”
“那就好。”郑月秋笑了,忽然柳眉一竖:“对了,你没让夫人察觉罢?昨日都是因为你不小心才暴露了我……”
“没有没有!”婆子连声保证:“奴婢是躲在隐蔽之处听到的,保证夫人和那狐媚子都没瞧见。”
“那就好。”郑月秋又骂了几句才揭过。
今晨,罗元绍的保证像一根刺扎在她心窍上。……他竟然想让那个女子做妾!那岂不说明他还是割舍不下!
郑月秋当时偃旗息鼓,后来却越想越气。想坐享齐人之福,她岂能让表兄如愿!他合该属于自己一个人!
府上多是国公和姑姑的人手,她势单力薄不好下手。
但范家就不一样了。
郑月秋轻蔑冷笑一声。借撷芳宴的东风,她要让那个狐媚子,变成一个万人唾弃的弃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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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正院出来,阿妩信步回到了院中。
自昨日以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切皆因她和表兄那不合时宜、也不甚般配的婚约。
经历了这一遭,从前模糊的念头,她只敢藏在心底偶尔想一想的念头,渐渐似水洗之后般明晰。
“啾啾。”忽地,阿妩的肩头传来一阵轻微抓挠的触感。她一回头,惊喜道:“小雀!”
是早上被那对男女吓跑的小麻雀,不知怎的找到了她的院子中来。
阿妩起身,揪下一块玉米面窝头,捻成碎末洒在掌心:“还饿不饿,要不要吃一点。”
小雀跳到她掌心,低头啄食了起来。阿妩轻抚它灰扑扑的翅膀,眼底说不出的喜爱。
良久,她压低了声音,似梦呓般的低语,却带着郑重的决心:“我想离开国公府。”
回应她的,只有小雀欢快的啼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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