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清晨,天微微亮起,札秧早早的起了床,站在门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石竹半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着回头的札秧,温温柔柔的和她打了招呼。
“札秧,早。”
“嗯。”
札秧简单应了一声。
石竹苦兮兮的扯了一下嘴角,她能看得出来,札秧今天不太高兴。
快速洗漱收拾完以后,石竹把札秧的部分东西搬到了车上。
为了方便,石竹换了裙子,穿上宽松的大白T和迷彩裤。
拆下来的帐篷和其他东西捆在牦牛身上。
札秧赶着牦牛,慢慢地在草原上走着。
石竹就驱车在公路上不紧不慢的跟着札秧。
蓝天白云,绿草如茵。
石竹开着车窗,几次扭头想和札秧搭话,只是见札秧状态不好,石竹也就消了这个心思。
许是感受到了石竹频频投过去的目光,沉默了一路的札秧偏头望着石竹,极其勉强的笑了笑。
石竹回以同样的笑意,她很早就察觉到了札秧的情绪,却不敢开口问札秧。
只是直觉札秧好像也是有伤的孩子。
一人一车,沉默着走了很久。
接近傍晚时分,隐隐能看见村庄的时候,札秧却停了下来。
石竹侧过头,札秧正巧也抬头看向石竹。
只一眼,石竹就刹停了车子,立即打开车门跑到札秧身边。
札秧神情似乎有些恍惚,和昨天一样,札秧脸上写满了惶恐与不安。
“札秧。”
石竹轻声唤了札秧的名字,试图将札秧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札秧。”
见札秧迟迟没有反应,甚至身子开始微微颤抖,石竹小心翼翼的伸手拍了拍札秧的肩膀,加重声音又唤了她一次。
“札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札秧清醒过来的同时眼神变得很是惊恐,一把推开了面前的石竹。
石竹趔趄了好几步,伸手就想去拉札秧,却被札秧反手推得更远。
“你走,你走,石竹你走。”
札秧情绪十分激动的念叨着要石竹离开,说话间还不停地推搡着状况之外的石竹,使劲将她往来的方向推。
“你不要和我回去,你走,你走,你走!”
札秧的叫喊一次比一次大,字里行间满是决绝。
石竹鼻头泛酸,她弄不清楚札秧怎么了,她只想让札秧从这种不好的情绪里挣脱出来。
只是札秧现在的情绪过于激动,要是用力把札秧拦停,石竹又怕会伤了她。
只能半配合半挣扎的往前走。
“札秧…”
“石竹,你别说话,别叫我,我求你。”
札秧一听见石竹唤自己的名字,就觉得愧疚,她不应该因为一时的不舍就把石竹带回来。
会害了石竹的。
“你走,你远远的走。”
哽咽着使劲推了一把石竹,札秧望着石竹的背影,眼泪瞬间滚落下来。
一切都还来得及。
只要石竹现在走了就好。
被札秧忽然推了一把,石竹趔趄几步后勉强站定。
札秧的抽噎声在背后响着。
石竹缓缓转过身,看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声音也带上一丝哽咽。
“我往哪儿走。”
札秧不说话,只是望着石竹一个劲儿的落泪。
强忍着快要落下的眼泪,石竹看着早已满脸泪水的札秧,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札秧却清楚的看见了石竹的口型。
她叫她“札秧”,她让她“别哭”。
望着眼前的札秧眼泪更甚,石竹转身掩嘴干咳了几下,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说好了要给你留一段话,我还没写呢。”
石竹咬着下唇,摇了摇头,往前迈了一步,“我要是走了,你拿什么记得我。”
“我不想你忘记我。”
石竹话音刚落,札秧的眼泪就像被大风刮过的枯树叶,扑簌簌地落下,模糊了札秧的双眼,却模糊不掉坚定向她走来的石竹。
石木搭建的碉房错落有致的排列着,敞开的院门前坐了不少中年妇女。
石竹和札秧一同出现在村庄入口的时候,石竹明显感觉到闲聊的声音在刹那间停了,各种眼神统一集中在札秧身上,而后落在她的身上。
石竹皱了皱眉头,她讨厌这种被凝视的感觉。
札秧手指搓了搓衣角,抱歉的看了一眼石竹,低头拉住她的衣袖,匆匆往前走去。
石竹跟在札秧身后,忍受着那些令人厌烦的打量视线,脚步也变得匆忙。
路的尽头,院内搭起的竹竿架上晒了不少衣裳。
札秧熟练地弯腰穿过晾晒着的衣裳,看着蹲在地上涮洗衣物的女人,叫了一声。
“阿妈。”
忽然听见熟悉的声音,女人手上的动作先僵硬了片刻,随后手中的棒槌瞬间掉落进盆里。
抬眼看见真是札秧,女人连忙松开手里的衣裳,胡乱地腰间擦干了手上的水渍,玛雅又惊又喜的摸着札秧的脸,不停地说着札秧又瘦了。
札秧笑笑没说话,拉过了站在一旁的石竹。
石竹看着札秧的阿妈,礼貌的弯了弯腰,“阿姨好,我是札秧的朋友,小竹。今天可能要在您这借住一晚,我明早会离开。”
石竹说离开的时候望了札秧一眼。
先前札秧哭得不行,怎么都要让石竹立刻就离开。
石竹实在放心不下札秧,只能和札秧说要充手机,要换现金,不然走不了多远。
札秧犹豫了好久。
石竹最后答应札秧只待一晚,等天明了立刻就离开,札秧这才让石竹随她回来。
“住几天都可以,你不要怕麻烦我们。”
玛雅高兴地看了看石竹,又在裙摆上擦了擦手,才招呼着石竹往屋里坐。
见石竹随着玛雅进屋,札秧蹲下身来,挽起袖子熟练地捶打着盆里的衣物,洗净晾晒好以后才进了屋。
“阿妈…是给阿爸打了电话吗?”
札秧进屋,恰好看见玛雅放下座机的电话。
听着札秧看似随口的询问,玛雅有些无措的咬了咬牙,半晌才犹豫着点了点头。
“嗯。”
札秧勉强维持着平静表情的脸瞬间垮了下去,却也没有再开口询问玛雅,随手端起桌上的热茶,札秧呆愣地在石竹身边坐下。
札秧坐下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无神的盯着茶杯里飘飘浮浮的茶叶。
石竹担忧的望了望札秧,一低头却瞥见了札秧的手指被热茶烫得有些发红,石竹刚想张嘴让札秧把热茶放下的时候,恰好玛雅开了口。
“札秧…你阿爸说等做完今天的工,就休息一段时间,刚好你也回来了。”
玛雅没有看到札秧被烫红的手,石竹担心的皱了皱眉,索性伸手去拉札秧的手,谁知札秧反而握得更紧了。
眼见札秧不说话也不给反应,玛雅紧抿着嘴,试探性的又问了一句,“札秧想在家陪陪阿爸阿妈吗?”
石竹看着玛雅,又看了一眼札秧,只能开口,唤了札秧一声。
“札秧。”
“嗯?”
思绪被石竹温柔的声线拉回,札秧抬眼看向石竹。
石竹笑了笑,“先把手松开,好吗?”
“札秧,你阿爸要回来了,你现在还不能接受阿爸吗?阿爸他真的…”
这边札秧还没松手,玛雅紧接着石竹的话开了口。
听着玛雅哽咽未说完的话,札秧一时晃神,心不在焉的应了石竹一声,手中的热茶杯愈发握得紧。
“札秧…你知道阿爸是爱你的。”
对上玛雅哀求又痛苦的眼神时,札秧很是愧疚,可是她不能回应玛雅,她做不到,她只想离开。
脑子这样想的时候,札秧便这样做了。
可是札秧忘了她手里还端着热茶,一起身,热茶就掉在地上,砰砰作响。
“阿妈!”
见玛雅要过来,札秧连忙出声,自己蹲下身就去捡碎瓷片,“你别过来。”
“札秧…”
玛雅叫她的声音总是充满了愧疚与哀求。
札秧蹲在地上,看着那些破碎的瓷片,眼泪瞬间滑落下来。
玛雅使她痛苦,阿爸使她痛苦,这个家使她痛苦。
一切都使她痛苦。
可偏偏他们爱她。
恍惚间,指尖就要被瓷片边缘扎破的时候,一双手握住了札秧的手。
“我来。”
脸上的泪水被人轻轻擦去。
札秧红着眼眶,心里一阵泛酸。
石竹摸了摸札秧的脑袋,扶起她坐到椅子上后,又从玛雅手里接过扫帚,扫干净地上的碎片,倒进了垃圾桶里。
相顾无言,札秧靠在石竹肩上,望着那台似乎已经年代稍显久远的座机,又望向厨房里阿妈忙碌的身影。
吃完饭,天还未黑。
札秧拍了拍玛雅的手,笑着告诉玛雅自己没事儿,却只字未提其他。
玛雅安慰性的拍拍札秧的背,示意自己明白。
札秧便扭头看向石竹,笑了笑,“我带你去埋东西吧。”
石竹点点头,和玛雅打了招呼,和札秧一起走到了车边。
关上了车门,石竹没有问札秧她发生过什么,只是默默打开了手机音乐。
希望音乐能缓和一下札秧的心。
札秧却是一副失魂的模样。
石竹微微叹了口气,缓缓伸手蒙住了札秧的眼睛,“哭出来会好很多。”
札秧红着眼摇头,拉开石竹的手,望着她笑了又笑,“走吧。”
带我离开。
车子驶离村庄。
下了车,石竹抱着一个中等大小的木箱子跟在札秧身后,远离了村庄,札秧的情绪也渐渐平缓下来。
“就是这。”
札秧站立在坡顶朝石竹挥手,身后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显得札秧很是渺小。
石竹抬腿跟上札秧,脚下铺满了杂乱大石块的路并不平坦。
另一边的风马旗从大树底部拉到了草原下。
风一吹,彩色的风马旗随风飘扬,便是草原上最绚烂的颜色。
风吹得发丝乱,札秧坐在树下将碎发别于耳后。
石竹背风蹲在离札秧不远的石堆旁,打开了木箱。
“阿妈…”
石竹低头,碧蓝色的珠子项链从衣领露出。
石竹伸手摸了摸项链,拿出打火机,点燃,跳跃着的小簇火光攀上了黄色的纸钱,纸钱和金元宝不断被燃烧成烟灰。
石竹机械的往用石块堆起来的坑里放着纸钱、元宝。
直到烧完了纸钱,最后一点火光快熄灭时,石竹才把那封很长的信放进了火堆。
“阿妈,我就要回家了。”
札秧坐在石竹身后,听不见石竹小声的呢喃,只能看见石竹一动不动缩起来的身子。
一直等到风把剩下的烟灰都吹没了,石竹才抱着箱子走向札秧。
铁锹立在一旁,石竹的木箱就埋在大树下。
枝干粗壮的大树是这片草原上唯一的树。
“会抽烟吗?”
天黑了,月亮挂在上空,冷淡从容。
石竹弹了弹指间的泥灰,从兜里掏出一包开封过的烟。
“不知道过期没,我从车里翻出来的,大概是阿爸留下的。”
石竹嘴角勾起一丝笑意,完全不在意札秧会怎么看自己。
打开烟盒,里面的烟几乎没动过,也没发霉。
学着印象里已经模糊了阿爸抽烟的样子,石竹抽出一根烟,夹在指尖,指甲上被泥灰微微染黑的白色小熊一脸笑意,石竹笑笑,摸出了包里的打火机。
“阿爸很少抽烟,偶尔烦躁极了,才会抽上几口。”
石竹望着寂静的草原,低头点燃了烟,语气沉沉,“阿妈说不喜欢抽烟的人。阿爸后来再没抽过。”
石竹说完,正欲把烟放进嘴里的时候,札秧伸手拿走了她手里的烟。
札秧摇了摇头。
望着札秧干净的眸子,石竹把烟拿回来,碾灭,扔进了草原。
“阿爸和阿妈一起死的。”
石竹望着札秧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
札秧眨了眨眼没反应过来。
大概是风迷了眼睛也迷了心,石竹倾身靠近札秧,视线盯住了札秧微微干涩的嘴角。
石竹的鼻尖碰到札秧的鼻头,札秧愣了神,耳边只有风过风马旗呼呼的声音。
一点一点拉近两人呼吸的距离,就要轻吻到札秧的唇时,札秧偏了一下头,石竹回过神来,迅速往后撤,坐直了身子。
“抱歉。”
利落的从包里抽出烟点燃,烟雾从石竹嘴里吐出又消散。
石竹承认,烟是她的,也承认,她在试探。
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实想把札秧拖下水,让札秧和她一起走。
只是她又明白,札秧始终和她不一样。
混乱的思绪在脑海里交织,没来得及抽第二口,烟就被札秧抽走了。
“你阿妈不喜欢!”
札秧踩灭烟头,看着石竹一字一顿,脸上明显有了生气的迹象,“她看得见。”
石竹低头把玩着打火机,笑得无所谓,“不过是骗小孩的话,谁会在意。”
手里打火机的火焰一明一暗,石竹心里烦躁,伸手又想拿烟,札秧伸手按住了石竹的手。
“没骗!”
“我在意!”
札秧铿锵有力的话语传进耳朵。
石竹看了札秧一眼,抽离自己的手,然后把烟和打火机放回了兜里。
“你回去吧。”
石竹站起身来,看着抿嘴不说话的札秧,又说了句回去吧。
札秧依旧不说话,直到石竹说了一句她也一起回去时,札秧才站起身来往回走。
跟在札秧身后,石竹盯着札秧瘦小的身影,眼泪忽地就掉了下来。
可能是风太大,沙迷了眼睛,石竹伸手擦去眼泪,继续若无其事的跟着札秧。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的往村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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