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锦书在早恋风波后就没来上课了。有人说她因为这件事退学了,也有人说她只是回家教育两天。
刘宇航作为班上的小灵通,供出了一个最令人信服的消息:
梁锦书转回北京的学校了,以后不会再回江镇了。
祝心托向葵问到了具体的时间。
在她走的前一天,祝心去车站堵住了她。
那天阳光灿烂,整个世界都被照得透亮亮的,像一只巨大水晶球。车站被员工清理的很干净,没有积雪,没有枯枝烂叶,周围种的都是常青树,萧寂的冬天里,独独能在这里窥见几分春天的影子。
所有的相遇和别离也都在这里。
祝心找梁锦书时,她正在检票。
刚过闸机,就听见有人喊她。回过头,发现是祝心。她站在人群的中央,满脸急切地向她招手。梁锦书指了指右边,示意她过去。
祝心扒开人群,一路磕绊着跑过去。
过了闸机就不能再出来了,两人只能隔着围栏讲话。
“对不起,那张举报信是我写的。我当时……”祝心低下头,双手撑在围栏上,泪失禁体质让她又忍不住哽咽起来,甚至让她没办法说完一句完整的话。
再抬头时,已是两行清泪,祝心压着自己的嗓子,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当时只是想报复张呓,没有真的想伤害你,对不起,你别转学,我去找班主任说清楚,好不好?”
梁锦书有些错愕,随后她轻轻拍了拍祝心的手,微笑着安抚她:
“没关系,这件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影响的。”
“至于我去北京,是去集训,大概十五天,等我好吗?等我回来之后我们还有张呓一起说清楚。”
鸣笛轰鸣,火车从远处驶入站内,人群追着火车涌动。
梁锦书推动行李,朝火车走去,上车后,她站在门口,晃动还捏着车票的手,向祝心告别。
祝心透过玻璃,也朝她挥手。
火车门关上的最后一刻,她看见梁锦书的嘴唇动了动。
她说:等我。
泪水早已干涸,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淡淡的痕迹,祝心轻轻拭去,心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抬头看着天空,阳光晃眼,白云悠闲。
她不知道的是,距离她十米不到的地方,有人悄悄记录下这一切。
-
这场校园暴力来的很突然。
仅一夜之间,祝心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被压抑的高三学生的宣泄口。
从她踏进校园那一刻,每个经过她身边的人都会用一种异样的眼光上下打量她。
这种异样包含着厌恶和唾弃。
成群结队的人会用手指着她,似乎在问旁边的人,就是她吗?
祝心一路假装镇定地走进教室。
聚在一起的几个人见她来了慢慢散开,陶桃慢悠悠地将照片收起来,对上祝心打探地眼神,她傲慢地挑了挑眉。
有些挑衅的意味,还有些幸灾乐祸。
昨天早上的垃圾只是陶桃她们送给祝心的开胃菜。正真的正餐是今天晚饭时贴有人在花园公告栏的一组照片。
这个公告栏已经废弃很久了,旁边杂草丛生,偶尔会有一些校外人员混进来在这贴一些小广告,平时大家都是吃饭时路过一下,不会刻意去看上面贴的内容。只是今天,路过那里的人都会停留两分钟。
向葵找到祝心的时候她刚从办公室出来,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看着心情不错。
反倒是祝心,看着一脸焦急的向葵,轻声问道:“怎么啦?”
向葵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哎呀,”她心一横,脚一跺,拉着祝心就往外跑:“你跟我去看吧。”
她将祝心带到公告牌前,环绕的人群自动给她让出了一条道。围观的人毫不在意祝心的感受,不仅窃窃私语,还有人对她指指点点。比起大声的辱骂,这种无声的暴力更让人难受的。
上面贴着一组照片,里面是祝心的各种狼狈时刻。
她收拾垃圾时被泔水撒一身的样子,她在花园啃硬馒头的样子,她家里破烂的样子,还有她各种异食癖发作的样子。
贫穷和疾病将她的自尊心狠狠地剁碎然后踩进泥里。
祝心呼吸一滞,脸上的笑容被瞬间的苍白所取代。
向葵一时也被照片上的祝心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祝心异食癖这个事情,她确实一点也没发现。但很快,她手脚并用,将围观的人都赶走。
“看什么看,再看我喊老师了。”她威胁道。
远水难解近渴。
晚饭时间,教学楼的走廊里也逐渐站满了人,都端着碗,饭也不吃了,等着看祝心的笑话。
“你也先去吃饭吧。”祝心对向葵说。
向葵没动,握着她的手,眼里全然是对她的担心。
祝心笑了下,可这笑容比哭还难看:“没事的,我想一个人。”
向葵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她走后,祝心一个人站在原地将照片看了又看。
这是她第一次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审视自己。她自嘲地笑了笑,原来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真的很像个小丑。
怪不得所有人都不喜欢她。
贴照片的人很绝,他将照片的四个角,四条边,都紧紧贴在公告栏上,一点缝隙不留。祝心不顾旁人的目光,用指甲一点点扣下来。
直到指甲上也被黏上了胶水,她才停了下来。
等她清理完已经是一个小时后了,她将撕下来的照片塞进校服口袋,又往走廊上看了一眼,晚自习时间,已经没人了。
学校非放学时间是不让出去的,她趁门卫不注意直接从伸缩门那翻出去。
迟椿闭着眼倚靠在校牌边,听见声音掀开眼皮,看见是她,才站正了身子,似乎一直在等她。
“要不要跟我走?”
跟我走,不是跟我回去。
迟椿不知从哪弄了辆自行车,祝心坐在他的身后,脖子上裹着他的围巾,手里拽着他的衣角,泥路颠簸,车身摇晃,不知她将被带去何方。
他的速度不快,气流缓缓地从两侧擦过。祝心合上眼,睫毛落在围巾上,脸颊轻轻贴着迟椿的后背。
风是空中的海,一个下坡,祝心在浅浅的失重感中起伏。
很久之后,祝心感到周围的环境越来越亮。
她微微睁眼,在看清景象逐渐瞪大。世界由饱和度很高的红黄绿三种颜色组成,路边的景色迅速向后倒退,它们交缠在一起,织成一条条彩色又透明的丝绸。
迟椿就这样蹬着自行车将她带到了城区。
此刻他们在天桥的正中间,桥下车流攒动。
祝心扯了扯迟椿的衣摆。
迟椿微微偏头,撞进少女流光盈盈的眼眸中。他捏住刹车,用腿撑着自行车停下。
祝心跳下车,扒住天桥的栏杆,闭着眼,微笑着将半个身子伸向桥外,感受这与江镇全然不同的气息。
迟椿站在她的旁边,侧身看着她眼底拦不住的惊喜。
“这里好漂亮,”祝心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发丝,感叹道:“原来世界不止一种色彩。”
她八岁来到江镇,迄今十年,从来没有走出去过。至于八岁前的记忆,早就模糊得像一团雾,只记得一些声音了。
有时候她会做梦,梦到在孤儿院的日子,梦到同伴的欢笑,院长的低语,独独看不清他们的脸。想想那个时候虽然吃不饱,但是没什么烦恼,大部分时间还是快乐的。一晃十年过去,能吃饱了,但是很难再快乐了。
醒来后的落差感差点将祝心溺死,她躺在床上,迟迟缓不过劲儿来。
后来祝心才明白,记忆最先遗忘的画面,最后遗忘的,是声音。
在这十年里,大多数时候,祝心的世界只有夜晚烛火发出的暖黄色。
“那是什么?”她指着远方的一座建筑。橘黄的灯带勾勒出建筑的轮廓,在昏黑的夜空下璀璨夺目。
“双子塔。”
“干什么的?”
“好像是一所大学的图书馆。”迟椿也不太了解,只是听说过。
“是江楚大学哦。”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是一个女生,手里提着一篮花。
她挑了一枝递给祝心:“我是江楚大学的学生,这是我们的校花,山茶花,今年开的多,学校让我们剪一些送给附近的人。你们刚才说的那栋楼是我们学校的双子塔图书馆,塔对面是南湖,里面种了很多荷花,不过要等到夏天才看得到。”
祝心将山茶花捏在手中。
山茶花不像梅花和蟹爪兰那样开的随意,她的花瓣红得似血,一层叠着一层,无论是花瓣得大小还是绽开的方向都十分有秩序,中间的花苞没有完全打开,紧紧抱在一起。
女生看了眼祝心的校服,问道:“你们是高中生吧?来着这边玩的?”
“嗯。”
她眨眨眼:“欢迎报考我们江楚大学哦。”
不知怎么的,祝心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张印着梅里雪山的明信片。
她想,她知道自己要去哪了。
女生的期待溢于言表,祝心不忍拒绝,嘴角漫出点点笑意:“好。”
下了天桥,迟椿带她去了一条老街。
这条街道还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黄昏路。
整条街道的两旁都种着柏树,正值冬季,枝桠上落满了雪,空气中浮着些枯枝烂叶夹杂着冷气的味道。
祝心喜欢这个味道,她猛吸一口,再缓缓吐出。
她戳了戳迟椿的腰窝,又指了指自己,示意他跟她一样。
“你也试试,会觉得很轻松。”
迟椿学着她的样子,吸了一大口气,却被冷气呛到。
祝心笑起来,迟椿也哈哈大笑。
两个人在街边笑得东倒西歪,也丝毫不在意别人向他们投来的打量的目光。
迟椿将自行车藏到绿化带后面,两个人沿着黄昏路散步。一零年,市区的轿车还并不普及,大多数人都骑着摩托或者电驴奔驰在广阔的大路上,没有堵车,更没有躁动的喇叭声。
黄昏路的尽头是一条大江,由南向北,蜿蜒而下。可惜现在已是傍晚,若再早点,说不定能看见日落。分岔口处,祝心选择了左边。再往深处走去,路越来越窄,沥青地面也变成了小石板路,是刻意打造的复古感。连建筑也是,清一色的红砖房,有一种老上海的感觉,站在房前,恍若置身于老电影中。
一幢洋房前摆放着许多折叠椅,越来越多的人去那坐下。
祝心瞥了眼门牌号:黄昏路182号。
她也拉着迟椿去占了个位置。靠近了才知道,这栋老洋房其实是一间书店。等人来的差不多了,白色的幕布亮起,上面放起了电影。
《爱在黄昏日落时》
很符合这条路的名字。
高中生这个身份并没有给他们将这部电影看完的时间。
下一个转场后,他们又要开始赶路了。
回家的路上,迟椿依旧骑着自行车,祝心依旧坐在他的后座,指尖轻轻捏着他被风撩起的衣摆,这次她不再昏睡,她清醒地想着: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
“迟椿,明年春天我们再来这里吧。我们买下这部电影的碟片,把这部电影看完。”
她的声音被风流吞噬一了大半,但迟椿还是清楚地捕捉到。
“好!”
他说的毫不犹豫。
前面是一条长长的下坡路,迟椿半站起来,弓着身,加快速度俯冲下去。
“抓好了!”
路灯一盏一盏地往后移,月光被枝桠遮挡着明明灭灭,祝心张开双臂,屏气闭眼,逐渐享受冷气流打在脸上的疼痛感。
太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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