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椿不知从哪弄一辆摩托车，很旧，划痕很严重，还有干掉的泥土粘在上面。他倒了一盆热水，用抹布一点一点将车擦干净。
头盔里里外外被他擦了三遍，最后才将防风镜扒下，戴在祝心的头上。
迟椿跨上车，转头对祝心说：“上车。”
祝心扶着又厚又重的帽子爬上去，环着他的腰，问：“去哪？”
“去把上次没看完的电影看完，然后我们一路向南。”
“离开这，去云南，去看梅里雪山。”
他们沿着上次的路线，又来到了黄昏路182号。由于天冷，电影换到室内播放。
书店的门很窄，一次只能进一个人，进去之后豁然开朗。大厅里，放着一个长长的桌子，上面堆满了书，桌子的旁边是一圈椅子，方便读客休息。桌子的上方悬着一个巨大的十字架。
幕布上，依旧放着上次他们没看完的电影。
这次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将这部电影看完。
一个多小时后，灯光亮起，电影结束，祝心和迟椿随着人群往外走。
刚踏出门，一个女生将他们拦住，跟他们打招呼：“嗨，我刚才给你们抓拍了一张照片，想要送给你们。”
女生扎着马尾，穿着背带裤，外面套着一件马甲，脖子上挂着一个拍立得。她将照片抽出来给祝心，声音清脆：“天气冷，照片还没完全成像，不过以我的拍照技术，你肯定会喜欢的。”
“谢谢。”
祝心看了一眼手中的照片，里面的内容在她温热的手心里渐渐清晰起来。
是她和迟椿。
她在看电影，而迟椿，在看她。
照片的背面还用油漆笔写了一句话，是剧中的台词。
“I like to feel his eyes on me when I look away.”
我喜欢我望向别处时，他落在我身上的目光。
迟椿看了一眼，问是什么意思。
“你喜欢我的意思。”祝心逗他。
迟椿怔住，脸上迅速爬上一抹红晕，随后别过头去假装看风景。
-
光凭一辆摩托车是无法支撑他们到云南的，他们来到市区后，最终还是买了去往云南的火车票，还有两桶泡面。
从江楚到昆明，将近一天的车程。
两人的位置在一起，累了就靠在一起睡觉，睡醒了就起来走走，看看风景。
因为是在路上，因为有目的地，所以做什么都不觉得是在浪费时间。
这段时间，也是他们最平和的一段时间。
火车驶进黑夜里，车厢里，不同的人渐渐在不同的站点下车。
迟椿坐到祝心的对面。
祝心看着窗外，明亮的玻璃上映照着他们的脸。
眼神虚焦，他们隔着玻璃对视。
“迟椿，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
“嗯，我也是。”
“迟椿，你有想过以后干什么吗？”
“没想过，未来离我太远了。”
“迟椿，其实我也没想到最后会有你陪我。我以为，像我这样的人，会一直孤独下去。明明我们才认识才三个月，可恍惚中，我又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认识很久了。有时候我也会想，会不会你就是我幻想出来的，是不是我病了，可是你的声音又是那么真实，我好像一直在做梦，这个梦，没有尽头，没有结尾。”
窗外星光闪烁，两侧的田野迅速向后退。
迟椿想，如果他现在身体健康，那么他一定会告诉祝心，他们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他找了她十年。告诉她，这不是梦，她没有病，他们的相遇是他拼尽全力，刻意为之。
告诉她，他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她的身边。
可是现在，他要死了。
他什么都不敢说。
迟椿轻轻捧着祝心的脸，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祝心，睡吧，不要再想了。”
2011年1月28日。
祝心和迟椿到达昆明。
迟椿在斗南花市给她买了一束洋桔梗。
2011年1月29日。
祝心和迟椿到达香格里拉。
他们一起吃了烤乳扇和烤饵块
2011年1月29日五点。
祝心和迟椿达到梅里雪山山脚。
山脚小镇里，祝心看见有人在路边出租相机。她带着迟椿走过去，阿姨问她想租哪种。祝心不懂相机，她拿出一直被她揣在口袋里的那张相片，问阿姨：
“有这种吗，能直接出相片的。”
阿姨将相机拿出来，比了个数，又问：“相片要另外加钱，你们要几张？”
“多少钱一张？”
“十块。”
祝心算了算，扣去路费和生活费，刚好够。
“那就一张吧。”
“你们是去看金山吗？”阿姨问。
祝心点点头。
见她付钱利索，临走时，阿姨叮嘱道：“今天天气不好，不一定能看到金山的，建议过两天，等天气好了再去。”
祝心摇摇头，又笑了笑。
六点。
他们登上去雪山的路。
七点。
大团浓雾悬在山顶上，金山的轮廓若隐若现。
七点半。
浓雾散去，日照金山。
金光洒下的那一刻，祝心按下快门。
照片中，迟椿看着镜头，正对着她笑。
“我们运气很好。”迟椿说，“可惜没有人帮我们拍个合照。”
山上很冷，风也很大，人说话都带着雾气，祝心拢了拢零散的头发，笑着道：“没关系，我们不是有了一张了吗？”
拍完照，两人蜷着腿，相依坐在山上。
祝心靠在他的肩膀上，吸着鼻涕，说：“《转山》里有一句话，进德钦的第一眼，如果能看到梅里十三峰，会幸运一整年。”
迟椿应着：“好运即将降临。”
他们跋山涉水，只为了这一个瞬间，瞬间已逝，迟椿垂眼问她：
“祝心，你的计划，我可以知道吗？”
祝心愣了一下，从他怀中坐正，和他面面相觑。
“你……猜到了？”
迟椿轻轻笑了下，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将她的手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暖着，“我说过的，我懂你。”
祝心想了一下，不再对他隐瞒，说：“我想勇敢一点。”
她说：“迟椿，我想为自己勇敢一次。”
迟椿从怀里掏出一颗棒棒糖给她：“祝心，你一直是一个很勇敢的人。”
他眼里的祝心，是为了救他，孤身去陌生地买药的祝心，是在他遇到危险时拉着他跑的祝心，是为了阿婆会动手打回去的祝心。
她对所有人都勇敢，唯独对他自己不够勇敢。
迟椿很高兴她能够为自己勇敢一次。
他说：“我陪你勇敢，我会让你赢。”
“好。”
-
2011年2月2日，除夕。
迟椿骑着那辆被遗弃的摩托车载着祝心回到江镇。
除夕日是江镇最热闹的一天，外出打工的年轻人纷纷回乡，集市热闹非凡。
烂尾楼里，祝心将长发剪掉，迟椿拿下假发。水泥地上铺满了纸板，每张纸板上都写着一句话：
“江职老师郭守则德不配位，□□学生，恳请法律为我做主！”
两人将一部分纸板做成一幅穿在身上，一部分捏在手里。
“怕吗？”迟椿问。
“不怕，”祝心看着他，眼神坚定：“有你在，就不怕。”
乖乖看了看祝心，又看了看迟椿，汪了两声，好像在说，它也不怕。
两人一狗，举着牌子，游走在街上。
怪异的穿着，高举的纸板，亮眼的红字和感叹号，任何人都无法忽视。
这一幕被人发在了网上，又是过年，热度居高不下。次日一早，北京市人民检察院派专案人员来到江镇审理此案。
被带走前，祝心坐在车里，朝迟椿挥手：“等我回来。”
阳光照在她的脸上，迟椿看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去回应她：“等你回来。”
再次见到郭守则，是在法庭上。
二审之后，祝心胜诉。经最高人民检察院核准，郭守则迷|奸罪成立，判处有期徒刑十年。
不仅他，跟他一起的相关人员全部撤职。
郭守则被拖走时，朝着祝心大喊：“臭*子，你以为你打败我了吗，没有，老子坐十年牢出来啥事没有，而你的身体将永远被那些人指点，成为他们的谈资，你永远肮脏，永远也洗不干净。”
祝心看着他，眼底一片坦然与冷漠：
“贞洁二字从来不是捆绑女性的枷锁，清白二字，也不在别人的口中。”
“如果用我一个人的清白可以换来其他女生不受你的侵害，那就任他们说去吧，我不在乎。”
两个月后，祝心回到江镇，回到家。彼时她和迟椿一起种的迎春花已开，黄色的花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绿色的大地。
二零一一年二月四日，立春，祝心去北京的第二天，迟椿逝于江镇。
天人永隔，故人不再。
此后经年，她再未走出过江镇的这场大雪。
没有遗言，来不及说遗言，祝心也没有想到，那张在雪山上拍下的照片，成了迟椿最后的遗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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