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雀门前血迹没过一刻就被清洗的干干净净，但那日之事却以极快的速度蔓延在大街小巷。
随之四处传播的还有章奎亲手写下的血书和纷纷扬扬雪花似的证据——证据如同刀刃般指向的以周信朴为首的官员暗地里疯狂压制这些东西的传播，为此甚至抓了不少大肆宣扬的举子，但仍旧无济于事，流言仿佛雨后春笋般迅速在京城角落里蔓延生长。
宫门前有禁卫重兵把守，于是大批大批暴动的落榜贡生自发去围堵礼部。
宋愈没有去，他拒绝五仁的跟随，一人去了浮屠寺。
寺里难得冷清，小沙弥见了他欢喜地丢开扫帚，主动提出帮他引路。
山路上桃花开了，花团锦簇，宋愈行至山腰花香渐淡。他抬眼看去，地藏王菩萨殿前却只有长青的松柏。
灰蒙蒙天色映的松针也成了暗沉墨绿，落到松软凸起的泥土里，像墨汁滴落在坟头。
他谢过带路的沙弥，抬脚跨过门槛，殿内供奉了数不清的长明灯，地藏王菩萨金身像是在发光。
宋愈躬身屈膝拜过，四下扫视一时间辨不出哪盏才是章奎供奉的。
“找谁的？”
沙哑嗓音陡然响起，宋愈紧绷的神经猛地一跳。
他看向问话的那人，僧人装扮，大抵是看守长明灯的人，他顿了下，回道：
“通州章氏章奎之妻女。”
年迈僧人喃喃重复了一遍，看向他的目光古怪：“这里供的都是达官贵人，通州章氏是什么小门小户，怎么可能供奉在此？你莫不是记岔了。”
“……”
宋愈愣住，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他反问：“为何不能？”
老僧哈哈一笑：“神佛哪里能庇佑那么多人，谁供奉的多，谁权势够大，菩萨自然就庇护谁，”他唰的从僧袍里伸出手随手一指，“瞧见那处灯盏了吗？那是世家大族岑氏主母所供，共计九九八十一盏，那位夫人信佛，这都是给她幼子供的……”
宋愈开口，不知为何声音有些艰涩：“她幼子早夭？”
老僧摇头，“非也非也，那岑小公子性子顽劣，不慎打杀了十几个婢子，后来常常夜半惊梦，岑夫人便供了灯，求菩萨尽快超度亡魂庇佑岑小公子。”
哪怕杀了人，不仅凡间无人追究，梦里也自有神佛入梦保佑平安，原来权势当真能通天……
宋愈侧目看去，那八十一盏长明灯环绕近乎刺目，他缓慢眨了下发涩的眼。
“……这处空地为何无人供奉灯盏？”他嗓音有些沙哑，突然看向佛台前。
老僧“哎呦”一声，“这你可别打主意，那是贵人定下的！”
宋愈冷笑：“比岑氏还要金贵？”
老僧：“比周氏还要金贵！”
宋愈不笑了，周氏是世家之首，朝中周家子弟近乎过半，当今皇后便是出身于此，比周氏还要金贵……
那就只有皇家了。
良久，他问：“……浮屠寺并非皇家寺庙，为何要在此处供？”
老僧许是很久没跟人说话了，听他语气有些冷倒也不恼，“京城大小佛寺都供了，听闻是那位为自己梦中人所供，为他祈福的。”
“我原想帮着点上，但贵人府上传话，说贵人虔诚，要自己亲手来……”老僧啧啧，“你说这些贵人怎么都这么奇怪？梦里梦见个人也要供灯，那要是梦见个龙啊凤啊，该不会让人取龙脑凤髓……”
眼前老僧喋喋不休，头顶地藏王菩萨怒目圆睁，宋愈却仿若未觉，周遭声响犹如潮水褪去。
烟雾缭绕，香火味浓郁香腻的令人窒息，宋愈在佛像下浑身发冷。
那日章奎说自己来这里供奉长明灯是假的……
他来这里到底是做什么？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脑海中飞快闪过一丝灵光，但怎么也抓不着。
老僧还在絮絮叨叨劝他捐香油钱，若是往日受他母亲影响，不必旁人劝自己便捐了，但今天宋愈视线划过满殿灯火，毫不留情转身离开。
山上比山下冷的多，小沙弥大概是不想回去做洒扫的活计还等在殿外，冷的直跺脚，见他出来眼睛一亮。
宋愈随着他下山。
山门前有一株千年桃树，繁复枝桠上挂满了香囊红线和祈福的布条，桃花此时开的正艳，山风掠过，落英纷纷。
先前他们便约在这里相伴归家。
他朝树下投去不经意的一眼，倏尔顿住。
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出现在脑海，宋愈走到树下，心脏跳的很快。
章奎身量高，若是想要挂祈福之物必定在更上面，那里织物花瓣重重叠叠看不清楚。
宋愈却没有抬头看，反而垂眼微微弓腰，视线落在最下层。
一寸一寸地搜寻，直到他发现了那只熟悉的布袋，沉沉坠在桃花之中。
憋在咽喉的浊气终于缓缓吐出，宋愈竟有中果然如此的恍惚——
布袋里装的是头绳拨浪鼓之类，挂高了，章奎担心瘦小的女儿会摸不到……
山风裹挟着冷意在花簇中穿梭，花枝像是被手拨动般乱颤，宋愈维持着那个姿势看了许久。
绯红花瓣映的他侧脸苍白如雪，有股触目惊心的冷。小沙弥呆呆看着他，一时间山门前只有枝叶窸窣声。
良久，宋愈突然开口：“廖太傅家的公子在寺院厢房住了多久？”
小沙弥回神愣了一下，“廖公子啊……”
他挠了挠被落花砸的发痒的后脑勺，“廖公子他半个月前就离开了。”
宋愈心像裂了个口子，寒意寸寸蔓延，冷到头顶。
半个月……那就是从他们一起下山开始。
他不动声色道：“廖太傅允许他下山？”
小沙弥“昂”了声，“就是廖府来人把廖公子被褥都收拾回去的。您跟廖公子认识啊……”
“施主？施主？”
宋愈猛然回神，只见小沙弥担忧望着他：“您脸色不太好，不如随我去偏殿休息片刻吧。”
他勉强笑了笑，婉拒后在小沙弥担忧的目光中独自下了山。
一路上，宋愈脸色冰冷的可怕。五仁早早等在山下，老远看见他身影迎了过来。
“……公子，发生什么事了吗？”五仁被他青白的面色吓得一愣，停在几步远的地方。
宋愈平静摇了摇头，但眼底像是沉了一团雾，看不真切。
他突然问：“廖琨送来的匣子还在吗？”
五仁点头：“还收在柜子里。”
浮屠寺香火气味弥漫到山底，宋愈握紧了手里没能点燃的香，指骨发白，但面上却仿佛可有可无般点了点头。
……
宣政殿。
文武百官陈列于龙椅之下，看似井然有序实则吵翻了天。
承乾帝敛目皱眉，一手支着头缓解痛感，自朝会开始到现在不曾说过一句话，任由下面吵得不可开交。
等吵闹声小了些，他才睁眼：“高丞相，你怎么看？”
高相缓步而出：“臣以为当下首要之事乃安抚暴动的举子。”
承乾帝冷冷投下目光：“如何安抚？”
高相：“他们之所以被轻易煽动，归根结底在于他们质疑科举公平，不如……再考一次。”
“由陛下亲自出卷监考，让举子们当殿应答，以此取仕……”
此话一出，瞬间有人不乐意：“春闱岂可儿戏，若开此先河，日后只要有人不中便可以怀疑科举舞弊为由再考一次吗？”
“是啊，哪有春闱一年两次的。”
“依我看，这群举子简直是不知好歹，干脆派人全扣下，直接下大狱！一了百了！”
“陈其名！我看你是包藏祸心另有所图啊，听闻你侄子今年也参加了春闱，还榜上有名，怎么？怕查出来你小子也行贿了！？”
“你——！”
“行行行，是我说错话了，你是满脸胡茬的糟老头子！”
“够了。”承乾帝冷冷扫视一周，高丞相原想再说什么，却被一个眼风噎在了喉咙里。
“……”
承乾帝意味不明敲击龙椅，沉默片刻，忽然说：“南诏使者即将入京，与大梁相商伐北事宜，此时朕不希望再有事端……”
宣政殿内一片死寂，主张彻查的官员皆面如考妣，世家出身的却不禁流露出喜色。
高丞相眉头一跳，横迈出列：“陛下，不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呐！”
承乾帝冷冷注视这位同样出身寒门的白衣相，“……丞相这是要忤逆朕？”
高丞相垂着头，立于朝臣之前天子之下，让人看不清神色，几息之后他才缓缓俯身叩首行了一个大礼，不再言语。
没人瞧见他低头刹那间同一旁紫袍官员对上了眼神。
承乾帝一锤定音，朝中上下开始忙活南诏使臣入京之事，礼部前暴动的举子被禁军以谋逆罪名抓捕下狱，轰动一时的科举舞弊案仿佛就此落幕。
早朝后，高丞相坠在群臣后面，走的缓慢，皱着眉把凑在身边七嘴八舌安慰的官员撵走，一人走在白玉道上。
过了会儿，身边突然出现一抹紫色边角。
高丞相目不斜视：“死心了？”
两人中间隔了一个人的距离，从远处看根本发现不了他们在交谈，廖太傅幽幽叹了口气：“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你这帝师当的……”高丞相笑话他，“连出面劝谏都不能。”
“陛下也是越发荒唐了，那日审卷我特意嘱咐人盯着，谁知还是被那群蛀虫钻了空子！”他想起这事就不禁忿忿，“好悬只保下零星几人，朝中上下只会越发乌烟瘴气！”
“人心易变啊。”廖太傅目光寥落，“还是得多谢你。”
高丞相不想听他再长吁短叹，尾音高扬：“廖元风，你小子今天害我出这么大丑，还被陛下当众斥责，人情别再提……今晚的酒水你可逃不了！”
廖太傅抚须左右言他：“哎呀，我家小子闹腾的很啊，年纪渐长那性子也变化的大，天天操不完的心哪有功夫去跟你喝酒……”他突然话锋一转，“哎，你说咱两家那亲事？”
高丞相暗骂他脸皮厚，廖太傅脸不红心不跳只当没听到。
但涉及自己的宝贝女儿，高丞相一想起就头疼，又没法不回答：“楚若她，”
他顿了下，还是换了措辞，含混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楚若她还是天天跟在长公主身边……”
“……”廖太傅自然知晓老友心病，宽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我哪里是愁这个……”高丞相放低声音，“陛下性情越发古怪多疑，万一有一日我有什么不慎——”
廖太傅神经猛地一跳，下意识想去看老友神色，刚稍微偏头，霎时间余光瞧见一个小太监不远不后跟着他们，登时神色一凛。
他不着痕迹同高丞相错开几步，高丞相立刻会意，迅速摆出一副被陛下责骂后愧疚担忧的神色。
如此又安静在宫道上走了一段，快到宫门时突然被叫住，高丞相佯作讶异回头。
那小太监细眉细眼，面白无须，面相很和气，高丞相认出他是承乾帝身边大太监王德顺认的干儿子王平。
王平堆着笑，拢手行了个礼：“丞相大人，陛下让小的来传口谕。”
高丞相刚要跪就被王平快步上前拦住，“陛下说了，您不用跪。”
宫门前出了正在出宫的廖太傅，早已空无一人。高丞相心中冷笑，若真是有愧，至少也要王德顺过来，随意派个小太监打发自己，说白了这位陛下既要面子，又不想让重臣失心。
既要又要，想弄权，结果画犬不成反类虎，可笑至极！
王平笑眯着眼，宣读承乾帝给他的赏赐，高丞相配合露出受宠若惊的神色，余光扫过宫门前，原本应当已经出了宫的廖太傅此刻正悠闲站在宫门口看他热闹。
见他看了过来，还动了动嘴皮揶揄地无声说“人老了戏不错”。
高丞相：“…………”
王平眼睁睁看着朝中向来秉节持重的高相脸跟抽筋了似的，瞬间瞪大了眼：“高丞相？您没事吧？”
高丞相只想呵呵。
王平忙上前搀扶，高丞相刚想摆手拒绝，下一刻倏然定住，他抬头目光隐含打量。
面前年轻俊秀的小太监依旧笑的和气：“您没事就好，那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去吧。”
小太监得了话，小步迅速离开。
宫门重兵把守，高丞相面不改色出了宫门，等候多时的廖太傅阴阳怪气：“‘……幸得陛下赏识，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这话说的漂亮啊！”
“元风，”高丞相一脸凝重唤他，廖太傅先是一愣，面上神情顿住，接着瞬间会意。
两人又走出一段路，高丞相在角落里突然停下脚步，见四下无人才将攥了一路的手打开，掌心里纸条被汗液微微濡湿。
“王平塞的。”
廖太傅皱眉：“王德顺是陛下的人……”
高丞相点头：“是，王平应当没有那个胆子越过他干爹。”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开口。
“你先看。”
“给你的你先看。”
高丞相、廖太傅：“……”
“一起吧。”廖太傅轻咳，打开纸条。
良久的沉默后，高丞相突然出声：“如果消息为真，恐怕这事真能峰回路转……”
修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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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疑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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