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外寒星点点,未有一丝天光之时,文华巷里陡然响起急促敲门声。
宋愈开门时以为是礼部来人送御赐的绯服,谁知门开了,却连人影都没瞧见。
花朝节从昨日开始,今早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了花枝,对门那户人家也不例外,姹紫嫣红乍然涌入视野,让人一阵恍目。
五仁昨日忙着给家中送信,回来后又招待上门贺喜的邻里一直到宵禁后才勉强歇下,他们又非京城人氏,没有这样的习俗,门前也忘了插花。
宋愈下意识看向门框,却见不知被何人放上了一束开的正好白玉杏花,似是察觉到他的目光,莹白花瓣山剔透圆润的露珠顺着纹路滑落,花瓣随之上下轻点。
他就这样沐浴着清晨寒凉站在门边看了许久,又在天际泛白时眨了下眼,转身阖上门,怀中有些鼓鼓囊囊,走动间隐约浮动着幽香。
章奎的尸骨葬在郊外一处荒山上,墓碑面朝南边,他因状告官员而自戕于朱雀门,尸骨按规矩要交由大理寺或京兆尹处理——一般下面的人图省事就直接抬去乱葬岗,或是丢去义庄。
宋愈花了些钱财,又在廖琨的帮助下寻了块风水宝地葬下了。
他到时,坟前已经站了人。
“怎么敲了门却不见我?”宋愈问。
那人身形一顿,缓缓转身,“这处荒山虽清净,但先前被火烧过,草木难以生长,到底是有些凄凉了。”
他目光落到宋愈怀中:“你带的什么?”
宋愈一双琉璃似的眸子静静看着他,没有答话,反而突然唤道:“廖琨,你在害怕什么?”
廖琨伸手的动作顿住,脸上刻意营造出的轻松陡然像是被针扎破了的皮球,露出底下沉郁的忧色。
他不肯说,不愿说,宋愈便替他说了:“我同前世一般中了探花,你觉得若是依照因果命运,过不了太久,我就会死在京城。”
他顿了一下,上前一步,指骨屈起锢住廖琨的肩膀,强迫他震颤躲避的眼睛落到自己身上。
“一个道士同我说,无数的因交织在一起才能铸就最终的果。就像章奎,他因妻女之死而无时无刻陷于愧疚,又对朝廷对科举对官场彻底失望,死亡于他而言是解脱,于是他选择了这条路,他的因早已种下,所以我们无法撼动。”
他眼角微弯:“但你和章奎早已改变了我的因,在宫中时我特意寻了太医替我把脉,他说我现在健壮如牛……”
出乎意料地,他手掌下紧绷的筋骨却并没有因他的宽慰而舒展放松。
宋愈心底一突。
发现廖琨正用一种仿佛洞悉他内心的目光看着他,少顷,他突然开口问出那个致命的、被刻意弱化的问题:“所以即便再来一次,你还是会站出来跟群臣对立……”
宋愈无声叹了口气。
果然,历经两世的廖琨远比他想象的还要了解自己。
荒山四周空无人烟,一阵风穿过两人之间的空隙,仿佛始终隔着一道天堑。
宋愈沉默良久,还是不想骗他:“是。”
廖琨早在他的沉默中明白了什么,但还是在他承认的那一刻彻底暴怒。
他双目赤红,犹如被猎人困在陷阱中挣脱不得的困兽:“你只要站出来就注定会死!我和章奎拼了命谋划想要你这一生安安稳稳活下来,活到寿终正寝,活的比我们所有人都要长!你呢?满嘴的大道理,全他娘的是糊弄人!”
“……”
宋愈半垂下眼帘,按在廖琨肩上的手缓缓收回垂落在身侧。
他绕过愤怒的廖琨,从衣襟中取出被帕子小心包裹的东西,俯身轻轻放在墓碑前。
并非廖琨以为的花枝。
那是一坛黄酒。
“我保证我努力会活下去,”宋愈低声道,“别在章奎面前说这些,让他在下面也不安宁。”
廖琨还在气头上,眼底红意丝毫未褪,但嘴唇几次翕合,到底还是没再说什么,愤愤往外走了几步。
宋愈打开酒布,给章奎倒了一杯:“……喜酒。不是登科的事,不出意外的话,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就要成亲了。”
他声音很低,廖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没能听见。
“京城买不到通州的酒。这酒也不够好……我爹藏了不少佳酿,婚宴上请你喝,现在先将就将就……”宋愈说完一阵语塞,面对这座孤坟,不知该说什么。
两人就这样沉默下去。
直到天边日光越发耀眼,廖琨才深吸一口气,压着声音说:“……礼部尚书和侍郎都被查处,结果未出来之前陛下不好调任其他人,如今暂时代领尚书之职的是另一个侍郎岑三语。他是世家出身,其兄长之子与你同一期春闱,原本十拿九稳的事,被章奎和我爹、高丞相他们搅浑了。”
“他侄子是个草包,在陛下面前丢了大人,加上岑家人这两天在朝堂上几番被训斥,隐隐有被厌弃的趋势,岑家人向来自大又睚眦必报,恐怕早就怀恨在心。但岑三语一时半会儿动不了我爹和高相,你跟我和章奎走的太近,这事瞒不住,加上礼部代尚书一手主持这次的游街和琼林宴,我担心他会伺机报复……”
“暗中我派了人一路跟着,你也多加小心,”他突然话音一转,“他在游街上动手的可能性很小,毕竟那么多百姓和往来行商都盯着,一旦出事陛下也不会饶了他。我真正担心的是琼林宴——”
“届时我的人没办法跟进去,酒到酣时谁也保证不了会发生什么……”
宋愈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弯唇道谢。
廖琨还憋着气,见他装傻扮乖的样子瞬间又哽在喉间,他状似不耐地挥了挥手:“快走吧,礼部的人再墨迹也快该到了。”
他催着人离开,等人一走,回头往身后看了看,确定不会被杀个回马枪才缓缓蹲在坟前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有些蔫儿了的杏花,愁眉不展地洒在坟头。
他看了会儿被花瓣装点过的坟土,突然低声说了句什么。
风拂过洁白杏花,被翻覆上一层稀薄松散的黄褐色沙土,犹如无声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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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街巷青石铺就的坦途,钉了蹄铁的马蹄铛铛有力地砸在洒落的花瓣上。
红绸金扇,精心侍养的红鬃马,前赴后继的宫女侍从,身披金甲的禁卫……
宋愈骑在马上,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窥见了皇城奢靡繁华的一角。
路边围着数不清的民众,孩童提着盛满野花的篮子嬉笑着在人群间钻来钻去横冲直撞,惹来一连串的怒骂。
四周楼阁间宾朋满座,帷幕轻薄如烟,倩影绰绰让人看不真切,都是有脸面的贵妇小姐,自矜身份不愿出面,但也有例外。
“东南边有一美貌女子在瞧你。”钱高澹红光满面,驾着马后退半步与一言不发的宋愈并驾齐驱,笑着揶揄。
宋愈颦眉不着痕迹同他错开些许。
钱高澹不知是今日太过兴奋,还是本性迟钝,仿佛未曾察觉到他的不喜,牵着朱红缰绳再次凑近:“别这般不解风情,我瞧那位小姐看你的眼神不一般,怕是看上你,要来一出榜下捉婿啊!宋愈,你艳福不浅啊。”
宋愈眉心猛跳,低声斥道:“莫要胡说,平白毁人家清誉!”
钱高澹脸上喜色褪了些,却还是不依不饶让他瞧。
宋愈不耐抬眼,愣了一下。
茶肆二楼雅间打开的窗边正站着一装扮素雅的年轻女子,似是没料到他突然看过来,脸上的焦虑复杂未曾收起。
见他抬头,也并不似寻常女子那般羞涩或是躲闪,反而直勾勾盯着他,像是要把他脸上身上盯出个洞来。
这女子宋愈认得,曾有过两面之缘的高府小姐。
没等他深思高小姐眼中的复杂敌意到底来源于何处,耳边陡然传来尖锐破空声。
“宋愈!让开!”
宋愈下意识偏头。
一只水粉香囊以砸死人的态势与他鼻尖擦过,砰的一声重重砸到地上。
香囊上的系带像是被人匆忙间随意打了个潦草的绳结,刚落地就被冲击散开,里面的有尖锐棱角的砖石登时滑出。
“……”
一旁的禁军反应极快,立刻拔腿往人群中某一个方向走。
周成仁掉头缓步过来,视线从宋愈毫发无伤的脸上移到地上的石块,脸瞬间黑沉,扭头怒道:“谁他娘扔的?!知不知道这玩意儿能砸死人!”
那厢有廖琨派来的人扮作百姓混在里面帮忙,出手的禁军很快回来复命,手里还拎着个灰扑扑的麻袋:“回大人……是个小孩。”
那“麻袋”动了动,从他手里挣脱,杂草似的头发簌簌往下掉尘土,一抬脸,即便脏乱也能瞧出底下的稚嫩,一双眼圆溜溜地转,瞧着倒是有几分机灵。
宋愈抿着唇,有些哑火。
禁军踹了小乞丐一脚:“谁指……”
“我说!”没等他问出口,那小乞丐倒是噔噔往前两步,直勾勾抬头盯着马上的宋愈:“有人给了我二两银子,要我砸死你,他说你是弄虚作假的小人,以后当了官也是个贪官、坏官!死不足惜。”
“那个人下半张脸蒙了布不想让人瞧见,但我记得他的左边眉毛里有个黑色痦子,眼睛是倒三角,看着更不像好人。”
他倒是把人供的干脆,宋愈伸手拦住要下马动手的周成仁,失笑道:“那你为什么手下留情了?”
这孩子瞧着瘦弱,但力道出奇的大,方才连禁军的钳制都能挣脱,虽说是用了些巧劲,但也可见一斑了。
那石块若真发狠砸过来,凭他的速度根本不可能躲过去,今日见了血,傍晚的琼林宴怕是又有一番文章在等着他。
那小乞丐见他笑了也跟着乐,眼睛弯成月牙:“你长得好看,我觉得你像好人,我元天只杀坏蛋。”
“但你还是砸了我,”宋愈翻身下马,“如果方才我没能躲开,就要被你开瓢了。”
元天不好意思挠挠头皮:“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嘛。”
他低头从胸口掏半天,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抠出两锭碎银:“赔你一两银子。”
“这是二两。”
“我知道,另外一两换你教我读书。”
他说的理所当然,周成仁抱胸冷冷嗤道:“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元天看都不看他一眼,继续道:“你身穿状元服头戴状元帽,肯定是状元。要是嫌少……”他想了想,“你一副病歪歪的样子,要是愿意教我,我还可以保护你。”
周成仁“呵”一声:“你小子……”
没等他说完,宋愈却略作思考后欣然点头:“成交。”
“……整天做什么白日梦……什么?!”周成仁打了个磕绊,险些咬到舌头。
“不过,”宋愈顿了下,指向身后马上一脸阴沉的钱高澹,认真道:“我不是今朝状元,他才是,你若反悔,可将这银子收回去,另拜他人。”
元天却像是早就看准了般断然拒绝:“他俩一个洋洋自大,一个鼻孔朝天,我看你最像个状元,我虽然不识字,但你可别想唬我。”
宋愈:“……你先去文华巷巷尾那户人家,敲门报我的名讳。”
他顿了下,道:“我叫宋无恙。”
五仁闹着要给他摆酒,观了前半场礼便回去了,听了他的表字便是心存疑虑也会让这孩子进门。
元天抱拳恭恭敬敬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一溜烟就跑没影了。
禁军在一旁都看懵了:“宋大人这……”
“不必为难,若是统领问起,便说是我的主意,只是还要劳烦您去搜寻幕后主使。”
如此,禁军那边也不好说什么。
周成仁舌尖顶了顶后槽牙,阴阳怪气道:“你倒是不挑,什么人都敢教。”
那小子一肚子坏水,还见色起意,活脱脱一个坏胚子!
宋愈谢他方才出声提醒,温和笑着:“有教无类,况且他同我有缘。”
短暂插曲过后,仪仗继续前进,宋愈抬头往二楼看,却发现茶肆二楼窗户处不知何时已经空荡下来。
他没再关注,远处天色隐隐沉了下来,似是又要落雨,游街的仪仗步伐不自觉加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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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楚若面沉如水越过请安的侍从,大步流星直冲高丞相的书房。
书房内还有一人。
高楚若步伐一顿,同他问好:“廖叔。”
廖太傅待她如亲女,见她急匆匆过来安抚道:“楚若,别急,出什么事了?”
高楚若面色不变,眸底情绪几番变幻。
少顷,她陡然撩开衣摆,双膝下跪,骨头猛然触及冷硬地面,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高相和廖太傅登时惊的站起身:“楚若,你这是作甚?”
她避开父亲的手,背部挺直透出一股决然,定定看着宠爱自己的父亲:“爹。”
父亲和廖叔都担忧看着她。
高楚若心中一阵苦涩,舌头像是被蜡封住,只字片语都吐不出。
“我……”她艰涩吞咽,在不断的催促声中轻声道:“……我想嫁给宋愈。”
“成成成,嫁给谁都成……”高相话音一顿。
廖太傅也头脑一片空白,但到底比他清醒些,咽了口唾沫:“你说嫁给谁?”
“宋愈,”高楚若重复,眸光坚定,“宋无恙。”
只要宋无恙同她成亲,长公主就算再疯也要顾及往日情分和高丞相的权势,等婚后她自会与宋无恙说明。
丞相府的乘龙快婿有的,宋无恙他一样会有,婚后无论他纳妾,还是养外室,她统统都可以帮他置办。
唯有一点,在昭阳长公主对他兴趣退却之前,绝不能和离……
高楚若阴郁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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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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