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恶意能有多大?
宋愈望进同乡的眼睛时,最先感受到的却是害怕。
荆州入京赴考的人不多,总共也才几十人,但一路相处下来大多也混了个脸熟,这人在队伍中存在感很弱,总是小心翼翼,有时不慎碰到了旁人都会不住躬身道歉……甚至到了现在,站出来将他架在火上烤也依旧在害怕祸及自身。
似乎察觉到自己在看他,同乡眼神有一瞬间的闪避,又被生生克制住强迫自己同宋愈对视,脸上的嫉妒丝毫不加掩饰。
“草民的婚约对象的确是男子,但草民并未欺君。”宋愈平静移开视线,“大梁虽以男女阴阳结合为主,但民间同性结亲并不在少数,且草民先前只说有婚约在身,并未刻意隐瞒。”
虽说如此,但宋愈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大梁虽未明令禁止龙阳,官员甚至皇族后宅也不乏男人,但无人敢将这事放在明面上,更遑论要娶一个男人为妻……
最差的结果,就是如廖琨所说的前世那般被厌弃排挤。
这也许就是同乡的目的所在,但宋愈根本不在乎。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简直是惊世骇俗的,没有人会面临触手可及的通天坦途,眼都不眨扭头就去钻看不见尽头的斜道。
连自诩通达开明的高丞相都用看怪胎的眼神看着这个过分俊秀年轻的探花。
承乾帝面沉如水,片刻后缓缓出声,却是在对僵住的昭阳长公主说:“昭阳,别再胡闹……”
昭阳精致面容在摇曳烛光下犹如死气沉沉的面偶,良久,黑漆漆的眼珠转动,从上到下,依次划过面露不悦的承乾帝、看好戏的乌图利以及神色各异的群臣,最终落在面有歉意的宋愈身上。
他今日游街穿的御赐绯服银带,赴宴时来的匆忙也未曾换下,就这样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面容雪白,目光沉凝,恍然间犹如梦中。
半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放弃时,昭阳却缓缓扯出一抹笑。
“若本宫非要强求呢?”
烛顶骤然炸开灯花,屋内的人犹如惊弓之鸟惶惶抬眼。
紧接着屋外传来一阵急促的小跑。
门被径直推开,侍从连气息都没来得及喘匀开口就道:
“陛下今夜下旨,给长公主赐婚呼——”
高楚若指间帕子忽地攥紧,她听见自己颤抖的声音问:“跟哪家的公子?”
侍从没察觉小姐的失态,勉强缓上一口气,有些犹豫地说:“……是今科探花,宋愈。”
这句话犹如当头一棒,砸的她半晌回不过神。侍从还在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消息,“外面都传遍了,听说那宋愈家中早有婚约,但长公主跟中了邪似的非君不嫁,还拿出来先帝的圣旨,硬是逼着陛下给两人赐了婚。”
“小姐,您别伤心,小的瞧这宋愈就是戏文里的陈世美!”侍从恨恨道,“外面都在传他一听要让他尚公主,转头就抛弃了自小定下的婚约,高高兴兴要去做驸马了!听说今夜还要宿在宫里!呸!”
侍从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半天不见小姐说话,担忧抬眼,却见她双眼空洞,似乎深受打击。他不禁心里叹气,小姐这样好的女子,难得喜欢上一个人,偏偏那人是个陈世美……也难怪这么伤心。
他行礼后小心离开,让自家小姐安静一会儿。
高楚若骤然得知这个消息,回过神后第一反应却是意料之中的悲哀。
“早就知道她的性子,”她低声喃喃,“她认定的人,怎么可能会容忍他落入旁人手中……”
未央宫寝殿内,周皇后原本要睡下了,贴身女官突然裹着一身雨水寒气进了门,挥手驱散守夜宫人,隔着屏风急道:
“娘娘,琼林苑那边出事了!”
能出多大事?总不能昭阳跟皇帝打起来了吧?
那可真是好事。
周皇后恹恹躺在柔软织物中,眼角带着困倦。
女官道:“琼林宴上长公主殿下拿出先帝圣旨逼着陛下当众给她赐了婚……”
这倒是难得,周皇后百无聊赖地想。
“赐婚对象是新科探花宋愈……”
周皇后愣了一瞬,猛地直起身子。
“琼林苑内如今被禁军封锁,消息递不出来,王公公接着传唤禁军的间隙让人来寻娘娘救急……”
周皇后气笑了:“赐婚的圣旨都下了,本宫纵使有通天本领又如何能改变?!真是痴人说梦。”
“不是赐婚的事,”潮湿衣衫这会儿功夫已经被暖炉烘干了,女官着急地绕过屏风,凑到周皇后身侧:“宋愈家中早定下了婚事,如今宁死不从,长公主神情瞧着不对劲,王公公让您过去劝劝……”
周皇后嘴上说着:“早说了这一家子都是疯子,他让我去劝谁?昭阳还是宋愈?我是能劝动疯子,至于这些年被磋磨成这样吗?”虽是这样说着,但脸上神色已经沉肃下来,由着女官为她更衣。
最后一字刚落地,周皇后一顿,像是明白了什么,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眉心。
她看向女官,果然见她抿唇点头。
“……真是造孽了。”周皇后长叹,少顷眸色坚定下来:“先让人去琼林苑,就说小皇子身体不适,夜里又发起了高热,闹着要见父皇。”
……
周皇后赶到时,琼林宴上气氛古怪的可怕。
不出所料,承乾帝已经离席了。
他身体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但偏偏子嗣不丰,后宫妃嫔哪怕勉强怀了龙胎基本还没成型就会小产……那个小皇子是他醉酒后跟一个宫女所生,当年他初登大宝,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对区区一个宫女所出的孩子根本不在意,谁曾想数年后,这孩子竟然成了自己唯一的子嗣。他这人心里在乎的人和事太少,那孩子算一个。
周皇后不着痕迹扫视一周,发现没有自己要找的人,昭阳也不在,心里顿生不妙。
朝臣们被承乾帝丢下一时半会儿不敢离开,正一言不发喝着酒,她同高丞相短暂对上视线,立刻接收到他眼底的不安。
“王平,昭阳呢?”顾不得闲聊,她开门见山问。
王德顺跟着承乾帝去了东宫,特意留下干儿子就是为了通风报信,此时见了周皇后眼眶一红差点哭出来:“……殿下回了昌明殿,那位也被长公主‘请’去了!”
他没敢说那人是被押走的,但周皇后已经觉察到不妙了。
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昌明殿是先帝特意为爱女所建,且特许殿内豢养私兵,哪怕后来承乾帝登基,昭阳出宫立府,为表对皇妹的宠爱,他并未对私兵进行清剿。
也就是说,宋愈进了昌明殿,连她这个皇后都没有办法了。
难怪皇帝走的这么急,敢情他也觉得这事棘手!周皇后心里狠狠唾弃。
“皇后娘娘,殿下吩咐今夜谁都不能入内。”
吴管家自昨夜宫里传来长公主重病的消息便递牌子进了宫,如今正好被派来守着殿门,他是个人老成精的东西,周皇后素来不喜跟他打交道,但眼下却是不得不为。
“眼下是花朝节,本宫想着昭阳一个人在宫里孤寂,也惦记着她伤寒是否痊愈……劳吴公公去通报一声,昭阳不会不见本宫。”
吴管家笑得看不见眼睛,他本就清瘦又上了年纪,一笑脸上皱纹堆在一起,昏暗环境下看着瘆人,“……不是奴才僭越,殿下那性子奴才是真不敢违抗。”
周皇后见他态度强硬,软的不行,正准备命人踹门,就听那老东西慢悠悠道:
“皇后娘娘息怒,无论谁求到了娘娘这里,让您这么上心,但奴才可以给娘娘保证,殿下对那人在乎的紧,不会伤了他。”顶着周皇后要杀人的目光,吴管家脸上纹路没有丝毫变化,“等明日,若那人掉了根毫毛,您杀了奴才都行。”
周皇后冷冷道:“本宫若硬闯呢?”
吴管家笑着,身后阴影里几百道寒芒不知何时已经对准了她。
“闯昌明殿者,杀。”
寒风起了,伞外稀沥沥雨水斜密落下如同一层薄纱,割裂了昌明殿内外。
周皇后视线穿过阻挡的私兵,昏黄烛火透过窗纱,远眺时犹如一座黄金打造的囚笼。
她不恰时地想,这家疯子对喜爱之人连对待的手段都如出一辙。
今夜硬闯是不行了。
周皇后向后挥手,身后侍从后退半步,吴管家瘆人的笑容连同金灿囚笼缓缓消失在沉重的殿门后。
良久。
对着这扇漆黑的重门,周皇后冷冷吩咐:“立刻给宫外递消息,就说‘本宫已经尽力,人没保住,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是。”
料峭春风将衣裙刮的蝶起纷飞,她抬头望向灰蓝天穹,在远方目之所及的边缘,黑沉雨云暴怒着翻涌而来。
周皇后突然打了个寒颤,她深吸一口气紧了紧披帛,转身离开。
.
宫外一处不起眼的酒肆,一蓄着山羊胡的清瘦男人正悠然品酒,突然酒肆门被人重重敲响。
来人长相平平,但身形高大,走动间隐隐带着肃杀,进了门便道:“宋愈被昭阳长公主看上扣在昌明殿,周皇后来信说她管不了。”
老道一口酒喷到地上:“这宋愈是什么香饽饽吗?!”
怎么人人都想虎口夺食?!
他忙掐指算了一卦,又瘫了下去,“没事,宋公子吉人自有天相,能自个逢凶化吉。”
“别瞎站着了,”他朝一动不动像根柱子似的黑甲卫道,“继续去文华巷守着吧,两小孩在那别弄出什么幺蛾子。”
那黑甲卫没应声,他虽面无表情,但老道硬生生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纠结,好笑问:“怎么?”
“主子回来要是知道宋公子被人榜下捉婿,会不会气疯?”
老道顿住,他喝酒喝懵了没想到这茬,“主子到哪了?”
“按脚程,应是到廊城一带了。”
老道重重松了口气。
廊城离荆州差了十万八千里,等他回到荆州少说也得**天。
等明天他想法子让长公主跟宋愈之间的红线剪断不就成了。
不急,不急。
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心安理得窝椅子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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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捉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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