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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声喧嚷,车水马龙。
今日的京城比往常还热闹几分。
邬玊的轿子才出宅邸没多久,就被乌央央的人群拦住去路,白玉似的指尖前探,搭着轿帘掀开了一阙街景,却望不真切。
“苑儿,去瞧瞧怎么回事。”
婢女苑儿应声而去,不一会儿,碎步跑回轿边,回道:
——“小姐,打听到了。”
“是前面路上有个小书童,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着说要卖身救主子,这才引来一众人看热闹。”
“那群看热闹的又瞧着那家公子小哥年轻俊俏,便纷纷驻足感道世事无常、叹道命运不公。”
“还有其他打这经过的人,一听说小哥模样甚好,就总要挤进去看一眼才算,如此倒是越围越多,越看越久。”
“卖身救主?”邬玊听闻低头沉思了片刻,将帷帽戴好,才道,“你随我前去看看。”
苑儿先带了三四个家丁前去开道,好不容易才从人群里分出条路来。
至此,邬玊终于能瞧见人群里面的景象——
正如苑儿所述,人群中央有个肉乎乎的孩童,看着泪眼汪汪、眼圈红红,头上的儒巾也哭得歪斜,令人心生恻隐。
小书童抬起袖子在脸上胡乱一抹,擦去泪痕,随即仰起小脸,对一旁男子说道:
“阿团不去,公子教导过阿团,相人先相面,以阿团之见,这位大爷眼神混沌、满面沟壑,看着就不像好人,阿团万一跟去了,定会害了我家公子。”
“我呸!”那男子一听,气得直吹胡子。
他撸起袖子,一把揪住那孩童道:“小爷今年才过而立,正是男人的好时候!今儿也是瞧着你家公子可怜,才想救上一把,你这黄毛小子可别不识抬举!”
小书童被提溜着只得脚尖点地,一通挣扎下小脸憋得通红。
——“放开。”
邬玊声量不高,但冷冽的声线足以让在场的人悉数噤声。
正撒着泼的男人一愣,也寻声看向她,不屑地一撇嘴,扬起眉毛嚣张道:“我道是谁,原来不过是个臭娘们,就凭你也想和小爷我抢——”
砰!
话音未落,男人叫嚣着就被一脚踹飞出去两丈远,直将人群都冲撞散了。
不料,这厮已然被摔吐了血,依旧一副跋扈姿态,还想起身一搏,未及站稳,又被人横扫一脚趴到地上。
他双手被人扳在身后,嘴上仍不消停,吱哇乱叫道:
“哎呦……轻点!松开!是哪个混账东西敢在这跟小爷动粗?他奶奶的,不给你点颜色看看,真当小爷我是吃干饭……邬、邬、你是邬……”
男人一通挣扎,好不容易把脸扭转身后,这才看清扳着他的是谁。
他不看还好,这一看直接吓破了胆,方才快翘上天的胡子也耷拉下来,俨然一只萎靡的小鸡崽。
小鸡崽吞着口水,抖成筛子自言自语着:“邬……邬、邬邬家……”
邬府的家丁都着黑衫,袖口与前襟处统一绣着邬氏族徽——红云金凤纹。
因此,即便是外人,也能仅凭衣着分辨出来。
而京城中谁人不知 ,邬家的势力,是连当今圣上都要忌惮三分的存在……
“老规矩,留条命便可。”邬玊唇齿开合,不紧不慢道着。
末了,她又揉着额角,补了句:“带远些,吵嚷得我头疼。”
邬府家丁得了令,立刻将人堵住嘴押走了。
看热闹的人群怕遭牵连,早已自觉散去。
唯有苑儿尚在忿忿:
“哼!这个许大真不是个东西,喜好龙阳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就他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到处欺压良民,奴婢听说城里不少模样甚佳的小公子都遭他调戏过,今日小姐也算是替那些人出了口恶气。”
口气一转,苑儿又欣慰道:“得亏这小书童是个知道一二的,要不真同那许大去了,他家公子怕是有的受的。”
“许氏那人倒是有些头脑,是个经商之材,只不过教子无方,养出个没出息的儿子,属实可惜……算了,不提这个。”邬玊一摇头,不再费时感叹他人兴衰。
她上前两步,想着瞧瞧那事主究竟是何等姿色,竟能闹得如此沸沸扬扬。
结果,低头只见到了一个“大粽子”。
那人被草席裹得严严实实,眉眼都不曾露出半分。
……事实证明,京城人就是单纯爱看热闹。
她将小书童招呼到身旁,询道:“你可有名字?”
小书童奶声奶气回道:“我叫阿团。”
邬玊指尖点向席子方向,又问道:“你家公子可还活着?”
阿团点点头。
“那怎么将他裹成这副模样?”
她很费解。
“阿团从前见过有姑娘卷了自家爹爹,再竖着牌子说要卖身,好将爹爹埋掉。公子虽不是阿团的爹爹,但公子日日教阿团识字、顿顿给阿团饽饽,如今公子生病,阿团却没有银两,那阿团便只好学了别家姑娘,横竖将公子放这一裹,就等着将阿团卖掉,便能给公子治病。”
阿团说话字字清晰,几句话说明了来龙去脉,她也听得很是明了,只不过……
“你说的那些都是咽下气的,那才经得起这番折腾,你家公子还没断气就被你这般裹来裹去,怕是只得轻病也叫你卷成重病了。”邬玊说着,伸出手指戳了戳阿团的小脸蛋,手感属实不错。
她没忍住,又上手捏了两把,道:“小团子,那你带着你家公子跟我回府,我买了你,可好?”
“好。”阿团被人捏着小脸,童声答道。
邬玊心中越是稀罕,便越想故意逗弄逗弄:“你这肉嘟嘟的小团子,方才不是还说什么’相人先相面’,讲得头头是道,不肯随便同人回去,怎么这会儿答应得痛快了?”
“阿团不肉,”小团子一噘嘴,委屈地拍着小肚皮,道,“公子说了,阿团不是胖,阿团只是有点圆。”
只是有点圆的阿团又继续说道:“公子还说过,‘面相由心生’,阿团还从未见过比姐姐更美的人,阿团想一定是姐姐的心灵同神仙一样美好,所以姐姐才能有神仙一般的样貌。如此阿团和公子跟着美人姐姐,美人姐姐也一定不会伤害公子和阿团。”
“你这小团子倒是会说话,”邬玊不禁莞尔,“我分明戴着帷帽,你又怎知我容貌?”
谈笑间,她余光瞥见席中人的腿脚,眸光登时一凛,转瞬收敛住神色。
邬玊凭着帷帽遮掩,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梭巡在草席与阿团之间。
阿团正巧低头蹭着未干的眼泪,没在看她,她才继而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草席。
席中人身量颀长,草席自上遮掩住他的面庞,便无法自下遮挡住他的腿脚,衣摆露出一角,鸦青色的缎料之下隐着朱雀暗纹,若不细看很难察觉。
这衣料织得奇巧,寻常百姓更是无缘得见。
但邬家身处高位,邬玊自是一眼便可窥知其中蹊跷。
鸦青朱雀纹分明是寺澜国人才会用的料子。
而寺澜与琰朝尚未互通,只少数官员凭着通关文牒才可往来。
就连邬家人往返寺澜,往往也是因着朝中密令,绝非私下来往。
邬玊指尖轻点额角,思量着席中这人是凭何突破的重重关卡来到琰朝,还偏偏倒在了邬府门外,而这个孩童又会有何身份。
忽的,一阵低微的呻·吟声从席子里传来,听上去被伤痛折磨得不轻。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心绪,俯身伸手,扯下一截遮着男人面部的席子。
猝然,一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撞入眼帘。
这张脸就算化成灰她都认得。
正是她前世的夫君。
也是琰朝下一任皇帝——颜桑。
***
直到戌时,邬玊才将路上捡来的颜桑安顿好。
依照府医所言,此人中毒颇深。
若晚上几日,只怕当真回天乏术。
好在邬家府医最擅长的,就是制毒淬毒。
见的毒多了,医治起来也就不算棘手。
至于中的什么毒,邬玊并未多问。
她此生不想再与此人有过多羁绊,自然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如若可以,她根本连救都不想救。
然而,这皇室血脉偏偏倒在邬府门外,又无端与寺澜牵扯上关系,她很难不多虑。
近来,琰朝与寺澜边境纷争频起,颜桑出现的时机未免过于巧合。
她暂且参不透其中阴谋,不过,无论幕后之人有何目的,皇族中人都不能在邬府外出事。
她不能让爹爹和邬府因此承受无妄之灾,一如上一世……
是以,她必须救。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屋内已点燃烛火。
邬玊坐在距离床榻不远处,就着摇曳火光仔细打量着床上之人。
此时的颜桑比她记忆中的模样,多出一些少年意气,淡去了常年紧锁的眉头,脸庞看起来甚至有些稚嫩。
邬玊看着他这副好似不谙世事的眉眼,心中升起一丝烦闷。
她呷一口茶,凉透的龙井苦涩愈胜,牵扯着她的味蕾,勾起了一段并不遥远的记忆——
上一世,自她入宫,一日未曾受过恩宠。
但依照律例,皇帝每月朔日需在皇后殿中宿下。
但,颜桑每次到她殿中,都只是彻夜处理公文,从未动她。
可翌日,他又定会雷打不动,命人送一碗避子汤,要她服下。
那汤药苦涩,甚至带着丝铁锈味,比她如今手中凉透的龙井更胜。
她向来怕苦,可他却从未怜惜。
宫闱高深本不是她愿来的地方。
但世人总说,女子总归是要嫁人的,若能嫁入皇家,更是千年修来的好福气。
如此,她便嫁了,即便她早知那人动心的,不过是她身后邬家的势力。
起初,她本以为如此相敬如宾、相安无事也甚好。
可最终留给她的,却只剩家破人亡……
如今看来,从一开始她就错得无可救药。
口中龙井的苦涩淡去,邬玊也从回忆抽离,她揉捏着眉心,试图挥去那段隔世之痛。
回溯上一世的时间线,此时的颜桑应当正在行宫修养。
传闻中的九皇子颜桑自幼孱弱多病,皇帝怜之爱之,于是将其养在冬无严寒夏无酷暑的行宫。
但已然历经一世的邬玊,自然不会相信此等托词。
真正的颜桑并非体弱多病,而是有着能战千军万马之躯,军中有他坐镇,向来所向披靡。
颜桑之所以会年幼离宫,背后定有皇上授意。
现在想来,只怕与寺澜国脱离不了干系。
伴着一声轻咳,榻上之人长睫簌簌扇动,眉头皱起又舒展开,随后,缓缓睁开了眼。
颜桑双目微张,视线凝滞在房梁。
“醒了?”
平躺之人闻声,顿了会儿,才迟缓地转动眼珠,将视线对焦到邬玊身上。
他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挤出一丝嘶哑的声调,拼凑不成一句囫囵的话语。
邬玊没有搭腔,也没上手帮忙。
她的目光紧紧锁在颜桑脸上,颜桑视线没有回避,也望向她。
二人就如此僵持着。
屋内落针可闻,只剩烛火在“噼里啪啦”作响。
良久,邬玊叹了口气,问道:“要水?”
男人发出一声沙哑的回应。
她没唤人来添热水,将桌上的凉茶倒了一杯,走到床边站定,朝着榻上的人一伸手,道:“自己起来端着喝。”
颜桑很听话,不过显然身上没什么力气。
他慢慢将一只手肘撑稳在床面,颤颤巍巍将上半身立起一截,方抬起另一只手接过茶杯,还不忘微微颔首以示感谢。
邬玊小声“啧”了一下,搓搓手拂去溅撒在指尖的凉茶。
颜桑手上不稳,茶水喝一半撒一半,茶汤顺着嘴角汩汩留下,直溜溜滑进前胸微散的衣襟,小小一杯茶喝到见底也不过算是过了遍唇。
邬玊看着碍眼,索性坐回桌前,摇起团扇。
颜桑声音依然沙哑,不过已经可以发出声,他道:“多谢姑娘相救。”
说完这话,他又颤颤巍巍躺回床上,两手规规矩矩搭在前胸,手上还攥着那只空茶杯。
入夜的空气退去了燥热,房中又有冰块消暑,邬玊却摇着团扇越来越闷。
她再次走到床边,抽走那人抱在怀里的茶杯。
邬玊将茶杯把玩在手上,居高临下看着颜桑,悠悠道:“何年生人?”
颜桑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哑声回道:“庆历九年。”
邬玊眉心微蹙,心道年龄倒是没错,看来没有失忆。
那,是否同她一般,也还记得上一世?
手掌几度攥紧又松开,终于,她一手钳制住颜桑的两颊,俯下身子贴近他。
直至两人的距离近到谁都无法偏离视线,邬玊才拖着凉意缓缓开口:
“我姓邬,我叫邬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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