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确实笑出来了，在九翎毫无预兆的骤然加速追杀之后。
“砍死我算了”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还未等白济泽抓到念头的尾端，他的双腿已经带动他跑了起来。
附骨的寒意贴在他的脊背，在火场中跑了许久也散不掉，那是他在现代社会生活二十六年来从未感受到过的纯粹的杀意。虽然他活得不算美好，工作时也会碰见许多胡搅蛮缠的奇葩，但和这种戾气杀业极重的人对上还是头一遭。
到底是怎么搞成这样的？
被九翎追着在后院跑了一圈，白济泽没见到一个喘气的活人，不说碎的，完整些的也被火舔了一遍。要是想看出死尸的身份，除非真是仙人下凡能看骨辨人。
白济泽没有这种本事。他的执念从找个能说话的人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成了找个会喘气的活人就行。
而追了他许久的九翎似乎也已经厌倦了这场抓捕游戏，紧赶慢赶还是追不上，总是差上分毫，九翎索性挥刀一斩。
这次也差了点。
刀刃贴着白济泽的后脖颈扫过，生生伐进了朱红的圆柱内，木屑迸溅跳进了白济泽的衣领。九翎不得不停下拔刀。
白济泽无暇顾及后颈闪过的凉意，只管低头狂奔，不知道自己跑到了什么地方，火还没烧到此处，他踹开一个安静的房间，躲了进去蹲在墙角。
跑了这么久头昏脑胀，眼前一阵阵闪黑，分不清是缺氧导致还是被烟熏的。
“咳咳咳……呼……”
白济泽搓着双臂回暖，努力汲取着空气中所剩不多的氧气，明明不远处烈火熊熊，而他却仍然感到浑身发冷，止不住打颤。
躲在这里应该暂时没事了。
白济泽抹去脸上的汗水，手掌心间一片乌黑，他揪着袖口胡乱擦了一通。认命地向后一靠，脑袋一转，看见了一张苍白且熟悉的人脸。
不知道为什么白鹇在这里，和之前见过的蘸料相比，他完整很多，有鼻子有眼，身上也没有刀伤。脖颈间一道狰狞的青紫掐痕，无声向白济泽阐述着少年的死因。
他坐在白济泽旁边，上半身倚靠着一个青白瓷瓶，眼睛瞪得很大，应该是在掐死后被人随意丢到了角落。
“……”
一天之前，这位少年还带着自己弟弟对白济泽说些什么全力相助的话。这会在白济泽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已然带着弟弟先走一步了。
白济泽看着那张带着几分稚气的脸，沉默了一会，伸出手，帮少年合上了眼睛。
说难过吗，也算不上。一路跑过来看见了太多冲击力比白鹇尸体强的东西了，白济泽已经有点麻木了。
他是个很容易麻木的人，习惯孤独，习惯日复一日的枯燥生活。把自己想象成一颗螺丝，认真地工作，然后回到家里翻开小说往床上一躺。
所以当他见过这么多在小说中出现过的理所当然的蘸料后，他很难再产生多余的情绪了。如果看见白鹇活着躲在墙角，那白济泽才会被吓得跳起来。
还好是个死人，不会拉着白济泽的衣角担忧地问一句：“尊上，蓝鹇去寻您了，可有看见他？”
白济泽拍了拍衣角，从容不迫地站了起来，打量着房屋布局。屋内没有光源，但好在外面够亮堂，借着火光，白济泽勉强能看清。
除白鹇外，屋子里还躺了三个人，但都没白鹇这么好运气能留个全尸，飞得满屋子都是。白济泽能判断受害人数全靠数人头。
红珊瑚摆件，大瓷瓶，四方桌，酒壶，还未收起的饭菜……这是第一晚便宜舅舅招待他吃饭的地方。
圆滚滚的提灯还摆在空椅子上，那只兔子仍在一无所知地嚼草。
那照这样的话，出口应该在……
白济泽照着记忆中的路线往房间侧门走去，从这个门出去之后直走……应该能看见大门。
白济泽脚步一顿，他踩到了什么东西。不同于之前逃命经过长廊时的软糯质感，脚下的东西很硬，又轻，一踩就塌，不是碎骨。
白济泽低头一瞧，在血泊中躺着一朵小巧精致的绒花，花蕊中的几颗玉珠成色不错，绒毛被血浸湿打了缕，看不出原本是什么颜色。
白济泽没来由感到一阵心累，这股堵在心口的疲惫在他发现侧门被锁后转成了怒意。
他在屋子里徒劳地转圈，撤了提灯的座，自己坐了上去。
白济泽深呼吸试图冷静下来，可吸入肺腑的却都是温热的铁锈味。这下他再也忍不住了，憋着的那口气泄了出来，无语地笑出了声。
他眼神呆滞，话语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除了死人以外这里就没有别的东西吗……”
也不知道在问谁。
一柄破门而入的长刀做了回答，明晃晃的寒光在白济泽眼前一闪而过，随即朝他劈来，白济泽头一歪，拿起手中的提灯一挡。木柄嘎嘣一声被长刀斜劈成两段，带着灯笼那头飞了出去，白济泽连人带椅被这股力掀翻在地，头撞在桌腿，摔得眼冒金星。
白济泽手脚并用慌乱爬起，随手摸了地上一个圆滚滚的东西就往来人眼前丢。
九翎抬手一挥，那玩意咕叽又滚了出去，砸在地上还弹了两下。
房间唯一的出口被九翎堵死，白济泽手握半截木棍挡在胸前，向后退去。他与九翎之间仅隔着一张红木桌，白济泽牙齿打颤，调动所有的感官密切关注着九翎的下一步动作。
九翎仍是那副笑眯眯的长辈模样，只是胡子被烧没了，下巴一团黑。他温柔注视着被逼到绝境的白济泽，说话口吻都和一天前一模一样：“好侄儿，怎么跑这来了。还不到……”
他的眼神忽地变了，九翎半张着嘴没了声音，像一个突然卡壳的收音机，安静片刻后从喉咙里传来了意味不明的嘶吼声。
白济泽头皮发麻，不敢轻举妄动。
九翎的视线落在白济泽颈下一寸，眼睛睁大到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他被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
白济泽回呛道：“我怎么了我。”
九翎把刀一丢，一掌拍碎了红木方桌，怒喝道：“你！”
饭菜酒水叮铃哐啷砸在地上，一片狼藉。
白济泽顿感莫名其妙，后知后觉跟着九翎的视线低头看了一眼，并未觉得不对。他先前丢了外袍，在地上摸爬滚打一番衣襟早就松开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胸口都沾着碎肉血末，他忍住作呕的冲动，急忙移开了视线。
在这露出破绽的一瞬，九翎疾步上前，双手紧紧箍住了白济泽的脖子。
白济泽只感到眼前一黑，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随即耳边哐啷一声，他的后脑勺就被九翎砸在了门柱上。这一下砸得狠，白济泽脑子里像是飞了千八百只蚊子，嗡嗡嗡响个不停，只能看见九翎的嘴一张一合，说了什么一个字都听不到。
“你这妖人把我侄儿藏去哪了？！说！！！”
白济泽哪还说得出话，他快被掐断气了。
见白济泽冥顽不灵，九翎也不再留情，掐着白济泽的脖子，往已经凹陷的门柱上狠狠一摔。
九翎松了手，指着白济泽，又指地上的残肢断臂，双目猩红，神情疯魔：“你！你们！你们这些刁奴！！都不想我和侄儿好过，都想害我们！！”
这下反倒给白济泽砸清醒了，脑中的嗡嗡轰鸣忽地断了，剧痛让他的理智回笼。他伏在地板上，手脚发麻爬不起来，对面是合着眼睛长眠的浅衣少年，白济泽才刚喘上了一口气，又被九翎拎着衣领提了起来。
“说，我侄儿在哪。”
白济泽虚弱道：“……在，在外头。你去找……”
九翎瞪大了眼睛，并没有因为得到侄子的消息而开心，也没有如白济泽所愿得到消息就离开寻人。他掐上白济泽的脖子，用了十成十的力道，摇晃着那颗脑内一团浆糊的脑袋，撞得门砰砰响。
“你骗我！你这个骗子！你要害我侄儿！！”
和疯子讲计谋果然不可行。
白济泽的视线逐渐模糊，眼前人的影子与记忆中某个人重合，两道影子一黑一白摇摇晃晃，在白济泽耳边分别说着什么。
“拿命来还！”
“小朋友？别睡。来，看叔叔，这是几？除了手以外还有哪里痛？”
他感觉自己躺在推车床上疾驰着穿过医院走廊，身边围着穿白大褂的人絮絮叨叨，消毒水的气味充斥鼻腔。可再一睁眼又变成了在九翎手下受苦受难的倒霉人，气进不来出不去，回答的话更说不出来。
“没事济仔，没事的。活下来就好了。舅姆在这里，你不要怕。不是你的错……和你没关系。你是个好孩子，别哭啦，乖。”
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咳咳咳……”
他的颈间一松，氧气霎时间涌入肺腑，白济泽跪倒在地，大口呼吸着污浊的空气。
九翎后退两步，摇摇欲坠，他不可置信地捂着侧颈，迟疑着拔出了颈间的半截木棍。鲜血从愈合不上的空洞涓涓涌出，染透了半边衣衫，木棍尖端那头有着诡异到近似金属制品的锋利。
“你……”九翎说出的字好似泄了他的最后一口气，他扑通一声倒了下去，砸在一地残羹剩饭上。
又或者他本就是强弩之末，白济泽不捅这一下，过不了多久，他也会倒。
“呼……咳咳……”白济泽瘫软在地，只顾得上用力呼吸，完全没注意九翎的遗言。
他缓了好一会，心里有个声音催促着他快点爬起来逃命。白济泽照着去做，结果踏出两步踩到了绒花，被玉珠绊了一个大跟头，又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九翎应该是死透了，对于白济泽想要离开的表现没有半分表示。
白济泽和九翎对上视线，他怒目圆睁，一对眼珠快要掉出来，恶狠狠地盯着白济泽。
血液没有因为他的死亡停止流动，仍然从孔洞中源源不断地流出。
白济泽看了眼自己空空如也的左手，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对不起，舅舅。我……我也想救你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想救你的，是你、是你自己不愿意……不是我。”
他胡言乱语向空旷处爬去，企图逃离这处混乱的记忆。
“妈妈，别丢下我……救救我。妈妈……”
他语无伦次向早就不会回应他的人求救，压根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爬出两步，看见蔓延至此的漫天火光，白济泽仿佛被这些耀眼艳丽的光芒刺到，他怔了一下，随即抬手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他骂道：“……别发病了！”
他抱头匍匐在地，深呼吸，抹去鼻下流出的鲜血：“冷静，冷静点。没事。”
死人而已，这里死人难道稀奇吗？一路上看见的不都是？
他定了定心神，抬起头。
黎天南站在他面前，正面带困惑地看着他，一双金瞳中的点点璨星比这场大火带来的温暖和光亮更甚。他的长发垂落在胸前，微微卷曲的发尾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从茶田跑来，为什么站在这里。
白济泽跪在地上，早就放弃了思考，他向黎天南伸出双手，呜咽着说不出一个字。黎天南似乎明白了白济泽的用意，他上前一步把白济泽抱在怀里，动作轻柔地抚摸白济泽的发顶，像在照顾茶田新冒出的嫩芽。
白济泽紧紧抱着这个瘦小的身躯，生怕他也消失不见。压力决堤，白济泽忍不住嚎啕大哭，他崩溃道：“黎天南，我们走吧……跑到一个谁也不认识你的地方去，你和我走！”
“你不要死，黎天南。我不想再看见死人了，不想看见你再死一次了……你和我走……”
对于他奇怪的诉求，尚未学会说话的孩子一言不发，黎天南沉默地安抚着离乡的可怜人。
肩后传来一阵钝痛，白济泽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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