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可冠之为江南最美之季。密密的细雨拂过湖面,如轻纱般笼罩着整个水乡。远望青山含黛,其影在雨幕中若隐若现;近观芳草萋萋,绿意盎然,与这远山近水共同组成一幅令人难忘的水墨画卷。
当年先帝第一次南巡就是被这幅水墨画卷吸引,以至回京后仍是念念不忘。于是他召集众多能工巧匠打造出一艘巨舟,亲自为其题名“梦舸”,以便自己能直接往返于京城和江南之间,不错过江南最美的时节。
岁月流转,几次南巡之后,先帝年事已高,心力渐衰,无法再赴江南的五月之约,可他又不忍心看着“梦舸”被搁置。
彼时还是太子的晏清帝出言为父亲分忧:“六月乃我朝科举会试之期,江南水乡,不仅舟楫来往便捷,更是才子荟萃之地。父皇何不赐舟予江南及邻近诸地赴京赶考的才子们?这样既免去他们千里迢迢跋涉之苦,亦能彰显父皇的爱才之意。”
先帝闻之,龙颜大悦,遂下旨赐舟,还拨派专门官员来筹备相关事宜。及至晏清帝登基,此等良策逐渐完善。如今,凡有意乘船的考生,皆可携亲眷免费共登“梦舸”,沿途的食宿安排乃至进京后的诸多事宜,均由专人妥善打点,无一不周。久而久之,在科举的年份,江南及临近地区的考生乘“梦舸”进京赴考逐渐成为江南五月水墨画的新景象。
转眼到了晏清十八年,又是一度科举年,广陵作为“梦舸”在江南唯一停泊的地方,此刻聚集了准备登船的考生。他们在岸边或是对时局高谈阔论,或是对眼前美景赋诗吟曲,言谈举止间尽显书生儒雅之气。
而在这样的儒雅氛围下,一个蹲在路边啃包子的年轻人就显得格外突兀,引得过路行人纷纷侧目。
白汀洲越看越眼熟,不由得走上前去:“清泓?”
“哥!”白清泓抬头看见自家兄长,眼睛一亮,急忙将包子三口两口全塞进嘴里,起身朝他身上扑,“你怎么才来?船马上就要开了。”
白汀洲被他抱得整个人往后踉跄几步:“你怎么过来了?”
“别人会试都有亲人作陪,咱家怎能例外?我特地过来,就是为了能与你同舟共济。”白清泓认认真真地说,还用上了方才在岸边听来的成语。
“真不用,我自己去就可以。”白汀洲把白清泓从自己身上扒下来。
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他在少年时已经习惯多次独自去远方求学,连书童都不带。就连临行前,父母再三询问他需不需要陪同,他都一并婉拒了。
白清泓抢过他的行李:“不行,你一个人在京城迷路了怎么办?”
白汀洲感觉他的态度实在是过于坚决:“其实你不是关心我,不过是想省下路费,蹭船游京吧?”
“怎么可能,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哥,”白清泓捂着胸口,装模作样地叹气,“没想到我在你眼里竟是这般人。”
“瞒着父母偷跑出来的?”
“呃……”白清泓胸口捂不下去了。
“也不算离家出走吧,我出门前给他们留了封信,他们现在应该看到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吧,哥,我错了,下次绝对不乱跑。”
他又偷瞄白汀洲一眼,一口气把要说的全说完,主打一个先斩后奏:“我跟船官说好了,把我的名字添在你旁边了。哥,你听我说,这次是事出有因。但我向你保证,进京后我绝不添乱,更不会妨碍你会试。”
每逢乡试尘埃落定之际,广陵郡府都会细心收集欲登船考生及随行亲眷的名姓,将其汇总成册,再送至京城。京城这边依据此数,酌情增派船上官吏,并筹备考生们在京城的休憩之所。
然而许朝的科举一向是出了名的难,能进会试者皆非等闲之辈,所以官吏对待他们都很客气,诸多琐事皆可通融,譬如白清泓这种在开船前临时添人的情况。
既然名字已经写上了,白汀洲也不好麻烦船官再作更改。而且他也知道白清泓不是那种莽撞的性子:“那你这次跟过来是什么原因?”
“等上船再告诉你。”白清泓怕白汀洲不让自己上船,先卖了个关子,拎着白汀洲的行李就往船上跑。
白汀洲:“……”
这小子心眼还不少。
好在白汀洲厢房的隔壁就是间空房,杂役们接到消息后,手脚麻利地收拾出来,二人得以安然住下。
白清泓主动敲开白汀洲的房门:“哥,你歇着,我帮你收拾。”
“为什么进京?”白汀洲拉开门,堵在门口问道。
“我说我说,”白清泓举起双手,“反正我都上船了,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白汀洲这才往侧边走了一步,把人让进屋。
“唉,是段叔……”白清泓搬了个凳子,坐在白汀洲面前,难得认真起来,“段叔在清明前后不慎染了风寒,病情一直没有好转,请了好多郎中看也没有用。包括咱娘看了也是,说段叔年龄大了,只能先静养。”
“前些时日,我晚上在段叔床边侍疾,竟听到他说梦话,之前从未有过这种情况。他声音模模糊糊的,我凑近只听到了两个词,一个是京城,另一个更听不清了,好像是……雾?待第二日我问他,老头子又倔得很,死活不肯说,还不让我告诉任何人,包括绒霁姐。我心下忧虑,又没办法告诉咱爹娘,只能找你来了……反正哥你常年不回家,一时半会和段叔见不上面,知道了也无妨。”
段叔的身体已经这样了吗……白汀洲的情绪也落了下来,心中五味杂陈。
在他的印象里,段叔的身形一直是挺拔高大的。那可是段誉,年轻时凭借拳术在江湖闯出一番名堂的人物。只是后来发妻不幸因病离世,便退隐江湖,在广陵扎根,与白家成了邻居。
当年父亲白茂刚从京城贬谪至广陵,一家人生活难免有不适应的地方。段叔总是以满腔热情相助,两家结下深厚的情谊。段叔将他和白清泓视如己出,教他们防身的拳法。
白清泓幼时不像白汀洲那般好学,反而对拳法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段叔见他天赋异禀,便向老邻居知会一声,把白清泓从白家接过来,养在自己身边。因此,白清泓在段叔那里的日子比在家还要长,跟段叔的感情自然也更深。
想到这里,白汀洲忽然意识到,不止是与段叔的联系少了,就连他们兄弟两个之间,也好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坐下来的时候了。
自己这几年忙于学业,不知不觉间疏忽了很多。段叔的病情,父母的衰老,手足情谊的疏远……若不是白清泓这次非要黏上来,恐怕自己仍未察觉。
“哥?”白清泓见白汀洲愣神,伸出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故作惊讶,“你该不会是被我感动了吧?”
“……”白汀洲刚升上来的情绪瞬间烟消云散。
他装作没听见:“段叔身体不是小事,倘若这是他的心结,解开亦能对病情有益。至于那个‘雾’……待会试后,我同你一起找找线索。”
“我总感觉这像是个人名,”白清泓挠了挠头,“但我也不太确定……”
“反正也没有头绪,到时候就从名字找起,”白汀洲拉起白清泓,“不管怎么说,我们先用膳吧。”
白清泓这才注意到时辰,应了一声,起身随白汀洲去用膳。
待二人踏入膳堂之时,堂内已经坐了不少人。白汀洲和白清泓刚找到空位坐下,隔壁桌一句愤慨之音响起:“真不知圣上为何如此庇护那个江湖骗子!”
江湖骗子?白清泓听到声音,循声望去,只见不少人在隔壁桌围成一圈,听到那句,皆面露认同之色,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起来。
白清泓竖起耳朵听了半天,仍是没听懂,只好问白汀洲:“他们说的江湖骗子是谁啊?”
白汀洲还未开口,倒是方才那位发表愤慨之音的人转过头讽刺道:“这你都不知?他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放眼整个大许,见圣颜不跪者,唯此一人尔。”
“不知道。”白清泓实话实说。
他自幼便在段叔身边习武,与白汀洲恰好相反,长这么大连江南都不曾离开过,这次进京还算是第一次出门远行。所以他对完全意识不到这位见圣颜不跪的江湖骗子是谁。
那人被呛了这么一句,不由得上下打量白清泓好几眼,怀疑他是不是故意之举:“那人姓秦,名雾凇。昔日皇上六十大寿前夕,忽染重病,御医都束手无策,可这个江湖骗子不知用何诡术竟然治好了。此后,皇上对他十分信任,任凭他人怎么劝谏都没用。”
“哦?这么厉害?”正担忧段叔病情的白清泓眼睛一亮,只听进“治好了”三个字。
“呸,哪里厉害了?江湖诡术怎能和正统医术相提并论?”那人被白清泓气到了,声音大了几分,“而且皇上如今如此信任他,一定是诡术的作用!”
他彻底不愿与白清泓多谈,说完一甩袖子,也不顾白清泓的反应,自己转回去继续与同桌的人聊上了。
白清泓则被他的声音震住,无措地碰了碰鼻子,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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