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归婳醒来时是在沈皇后的坤宁宫,已经戌时过半,皇宫内华灯初上,坤宁宫暖阁窗牖外起风了,树影婆娑。
姁娘正一勺勺给她喂驱寒姜汤,满眼心疼道:“十皇子也实在狠心,怎么能推公主下水,下次去学堂还是多带几个宫娥,免得公主又陷入此番险境。”
虞归婳把姜汤都喝完,她是死过一次的人,可在快要溺亡时还是很害怕,怕就此殒命没有机会为父兄亲族报仇,所幸苏承竹很快解脱被困的双腿,那南疆质子李祈安出乎意料,居然下水来救她们。
殷梨就算会水,但也是个细皮嫩肉的弱女子,到她身边时已经精疲力尽,两人还被繁琐的长裙以及水里杂物给缠住双脚,眼看着是要双双溺亡。
不过这头动静很快就传开了,来了许多宫娥太监,苏承竹用轻功把她们救上来。
她也没想到才九岁的殷济会如此险恶,道:“人之初,性本善,十皇子是被欣嫔和陛下给惯坏了。”
“说到陛下,奴婢倒忘和公主说了,当时皇后娘娘陪同陛下来白桐书院,一来是陛下操劳国事良久出来散步透气,二来皇后娘娘不放心公主想来看看,也看到了十皇子谩骂和推公主下水的场景,陛下龙颜大怒,头回重重罚了十皇子,眼下跪在勤政殿外呢,欣嫔着急坏了,也陪同跪着求情。”
姁娘压低声音,有些鄙夷道:“欣嫔出自小门小户没见识,仗着生了个福星儿子耀武扬威那么多年,还在背地里这样教导自己的儿子,十皇子那有关皇位继承的话……”
她不敢再说,抬手拿起剪子,把快要熄灭的烛芯剪下,烛光登时更加明亮。
虞归婳疑惑:“陛下和皇后娘娘何时来的?”她冷笑一声:“欣嫔这回是要让陛下忌惮厌弃了,好日子也算到头了吧。”
“奴婢就不知了,”姁娘壮胆道:“公主是不知,朝堂波云诡谲,势力盘根错节,还有邕亲王虎视眈眈,欣嫔偏如此教导儿子,也是活腻了。”
早在家宴过后,虞归婳就分析过大邺朝堂的明面情况,她虽不太懂里头的弯弯绕绕,但也能看出来,几位皇子生母都已经逝世,连孝德帝的发妻周皇后也薨世,这是不想外戚干权呢。
孝德帝也是个疑心重的人,怎么允许有人在他还未彻底年老时觊觎皇位,连已经是储君的太子都不敢妄言,殷济那番话也许已经把欣嫔送上绝路,或者把自己送上绝路。
“对了,我交代让追月把香囊送给各宫娘娘,她做得如何了?”
“已经办好了,”姁娘有些惋惜道:“公主,那幻兰香奴婢觉得可稀罕了,香料布匹都是昂贵料子,怎么不留着自己用,偏送给各位后宫小主做甚,若领情识货的还好,遇到那不识货心高气傲的,只会狗眼看人低。”
虞归婳一听就知道遇到了小波折,“是不是有人不愿意要,这也无妨。”
姁娘哼了一声:“不愿意要倒是小事,只怕得了便宜还卖乖,贤妃娘娘表面十分喜欢,但字字句句夹枪带棒,暗讽公主是穷酸鬼,但闻到那香又即刻收回去,还有几位小主,奴婢就不多说了,欣嫔拿了就当着追月的面赏给宫娥,魏贵妃没瞧一眼就打发走了,不过……”
“不过什么?”
“愉贵人倒是收的很开心,只是香囊上头有莲花纹,她看不得这个,只能搁置在妆匣里,还说可惜了这香囊,若公主能单独给香料就好,她很喜欢这个幻兰香。”
为何看不得,只因淑妃十分喜欢荷花。
虞归婳喃喃开口:“愉贵人,”她看向姁娘:“嬷嬷,此人是害死我母妃的凶手之一,是她放毒蛇咬死我母妃,以至于中毒不治身亡,惨死冷宫。”
淑妃叶温梨因何而死殷南乔并不知道,但怎么惨死的已经不重要,钟嬷嬷一直在宫里自然有所耳闻。
这几日在虞归婳无数次求问下,钟嬷嬷可算如数相告,她也是害怕小主子有心里阴影,简单说了几句,但已经表明是被毒蛇咬到不治身亡,否则以孝德帝对淑妃的感情,也是会有翻身出冷宫的可能。
自那后,愉贵人就失宠了,从嫔位降到答应,后来长公主在自己的生辰时提过一嘴,孝德帝也给面子把她升到贵人,仅此而已。
姁娘连连冷笑:“瞧她那日来请安,看到莲花就吓得屁滚尿流,她还总梦魇,跟疯妇一样,身边服侍的就一个小宫娥和太监,住的地方比冷宫还破败凄凉,如此还经常打骂那宫娥,奴婢瞧见过,手臂上的淤青着实多。”
“没了圣宠的女子在这后宫生不如死,终究不过是红颜枯骨的结局罢了,”虞归婳感叹一番,问道:“嬷嬷,你与我说过,欣嫔身边的秋韵还有个妹妹?”
姁娘颔首:“奴婢曾和从前交好的宫娥太监打听过,秋韵父母没了,只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叫十安,也进了宫做太监,是个机灵能干的,还有些文墨写得一手好字,被欣嫔看中给十皇子做贴身侍卫,因为长相清秀像个姑娘,显王殿下偶然看到,这就带回了府里,听说……最后死得很惨。”
虞归婳听完后有些想呕吐,她硬生生忍住:“难怪秋韵的妹妹吟香才故意勾引显王,原因在这。”
“吟香已经在秋韵的安排下,进了未央宫做个三等宫娥,不过她没表明这是她的妹妹,公主,有人比我们还想要欣嫔的命呢。”
“那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吧,”虞归婳掀开锦被,“我好多了,出去看看四皇姐和五皇姐,不知她们可还好。”
姁娘蹲下身给她穿鞋,回道:“两位公主换了衣裳喝过姜汤,已经大好生龙活虎的,在前院凉亭里和皇后娘娘做胭脂呢,今日钟嬷嬷难得下厨,待会公主可有口福咯。”
虞归婳穿戴整齐,这就去往前院。
沈皇后喜欢做胭脂水粉,所需的鲜花很多,因此坤宁宫里繁花似锦,犹如身临花界般五彩缤纷,晚风拂过,花枝摇曳,芬香馥郁。
殷南姬和殷梨坐在院中凉亭里,石桌上错落有致摆放各种做胭脂的工具,还有精致小巧的瓶瓶罐罐,瞧着就很新颖。
沈皇后正熟稔地做着胭脂。
她走了过去,笑着微微行礼:“儿臣见过皇后娘娘,”看向坐着的两人:“四皇姐,五皇姐,你们可好些了?”
三人都站起身,沈皇后把她上下看了个全,关心道:“南乔,让母后看看你可好了?”
“我好多了,皇后娘娘不必担心。”
“六皇妹,今日真是危险,十皇弟在勤政殿跪着呢。”殷南姬拉着她的手说道。
殷梨:“可不是,若没有人拦着,他还想捡石头砸我俩,多亏有苏小侯爷,还有南疆质子李祈安,他那样被欺负也吃不饱没力气,居然还敢下水救我们。”
沈皇后拉着她坐下,铺了桌布的圆形石桌上,摆放各种瓶瓶罐罐以及精巧器具,小火炉上正煮着春季时收来的桃胶。
“我们在和母后学做胭脂呢,”殷南姬笑盈盈指着一个小罐子,“看,我新做的口脂,等它干一些就可以用了。”
虞归婳:“这个颜色瞧着就不错,四皇姐可要多做几个,我也想要。”
殷梨附和:“我也要。”
“好,我知道啦,”殷南姬十分欣喜。
沈皇后瞧着三个姑娘如此融洽,脸上露出欣慰笑容,开始捣着胭脂虫来,三位公主则是在摘刚采下来的鲜花。
“这做胭脂呀是个细活,如同点茶般,可让人凝神静气,今夜一时半会还做不成,大约过几日,你们就可以看到成品了,”沈皇后笑的温婉动人,每每做起胭脂,她整个人便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
在殷南姬和殷梨的记忆中,好似自记事起,沈皇后便很喜欢做胭脂水粉,以及各种养眼颜护肤的玩意,已然习惯,也学了许多,甚至还会调些简单的香。
虞归婳对这些东西很好奇,例如当初看到二皇兄做毒药调香那样,她非常的好学,但二皇兄做那些东西都是带剧毒的,沈皇后这只是闲时的消遣。
沈皇后望向亭外夜空的满天繁星,眸中不知何时泛起氤氲泪花,好似能透过这夜空看到哪位故人。
她收回目光,说道:“我做的这个胭脂不算很好,最好的胭脂还数何氏胭脂。”
“何氏胭脂?”三位公主异口同声问道。
殷南姬:“母后都做了十几年的胭脂,外头卖的宫里做的,都不及母后半分,这何氏胭脂儿臣都未听说过,能比母后还好吗?”
殷梨也好奇:“对呀,儿臣也喜欢胭脂水粉,每每和三皇姐出宫都要去看看,没听说过唐氏胭脂。”
虞归婳在旁静静听着,何氏胭脂她有所耳闻,那还是在崟朝的时候,何氏的胭脂生意遍布天下,很受欢迎,可后来也被挤兑没落了,她用的胭脂水粉都是何氏鼎盛时期所进贡的,母后在她刚出生时就开始留了不少。
沈皇后停下动作,笑容带了几分苦涩,“何氏胭脂在十几年前非常有名,但早就销声匿迹了,你们自然是不知的。”
殷南姬有些惋惜:“那么出名为何还会销声匿迹呀,是不是做得不够好,毕竟京翎城的生意都是你追我赶,叠换更新很快。”
沈皇后摸摸她的脑袋,眼底是藏不住的悲戚,“母后也不知。”
虞归婳和殷南姬面面相觑,她们都是心思细腻的人,见沈皇后如此,似乎察觉到不同寻常的味道。
霖嘉端着盛了点心的托盘走进来,动作轻缓摆好,笑道:“这是新出锅的糖蒸酥酪,栗子糕,樱桃煎,蜜饯桔子,几位公主殿下看看可合胃口。”
殷南姬拿起块栗子糕塞进虞归婳嘴里,她微张口吃下,称赞道:“是钟嬷嬷做的吧,果然好吃。”
殷梨小口吃着樱桃煎,“定然是了,钟嬷嬷手艺向来很好,我母妃有孕后比较挑食,总嚷嚷想要嬷嬷过去呢。”
听此,沈皇后与霖嘉对视一眼,殷南姬向来有话直说,便愤愤不平开口:“钟嬷嬷年纪大了,十天半个月才会下厨,贤妃娘娘那么难伺候,若把嬷嬷送过去,指不定要劳累成什么样。”
沈皇后微蹙眉头,拉住她轻声道:“南姬,不可背后议论长辈。”
殷南姬撇撇嘴不再说话。
霖嘉打破不太愉快的气氛:“既然贤妃娘娘喜欢,不妨待会五公主带些回去吧。”
殷梨点点头,霖嘉又看向虞归婳:“也给六公主带些,日后在学堂饿了也可垫垫肚子,今日放学早,以往王夫子覃夫子都是留堂很晚的。”
虞归婳:“好。”
霖嘉含笑退下,吩咐人包点心去了。
***
追月从长乐宫来坤宁宫接她,姁娘则是留下等着钟嬷嬷一块儿回去,本想和她一起走怕出意外,虞归婳婉拒了,她要走条不同寻常的路,撒谎说想散步。
追月手里拎着点心,和虞归婳一同步行回长乐宫,途中经过欣嫔所居住的未央宫时,看到宫门紧闭,而角落里有条毛茸茸的狗正低头进食。
这狗名唤万福,欣嫔非常喜爱,养起来相当于第二个儿子似的,连那狗碗都是纯金制造,平日都是大鱼大肉。
紧闭的宫门忽然被打开,南疆质子李祈安被个太监一脚踢出来,他狼狈地摔在地上,脸被石板搓破皮。
太监往他身上吐了口唾沫星子:“我呸,什么太子,到了这还不是比我们这些做奴才的还要低等,敢和十皇子对着干,今夜不许吃饭了,滚远些!”
“砰”一声,朱红色宫门被重重关上,长廊里因有宫灯点亮不算漆黑,却十分萧瑟。
李祈安被打骂多了已然习惯,他趴在地上久久不起,缓缓抬起头看到角落里吃得津津有味的万福。
也看到那金灿灿的狗碗中大块牛肉,经常食不果腹,今日更是滴水未进,饿得头昏脑涨,猛然起身踉跄走过去,双腿一软倒在地上,便是爬着过去和狗抢食。
这狗体型小,应当很怕人才是,却不怕李祈安,对着他狂叫,露出那小小獠牙。
李祈安一把推开,都来不及把狗碗捧起来,便爬在地上像狗进食一样,区别不过是他用手抓着塞进嘴里。
狼吞虎咽,没嚼两下就咽,因此被噎得难受,但他顾不了那么多,若被太监发现,又是一顿毒打和嘲讽,他唇周油腻腻,饭粒掉了一地,又捡起来不嫌脏往嘴里塞。
万福气急了,过去与他抢食又被推开,便是咬住李祈安的衣袖狂甩不停,上演了一场人与狗争食的罕见画面。
不过片刻,未央宫里的太监闻声打开宫门,看到他如此,便气势汹汹走过去,把万福抱起来,对着趴在地上的李祈安骂道:“居然敢和欣主子的爱犬抢食,好大胆子!别以为今日欣主子和十皇子不在,你就可以无所忌惮!”
说完就往他身上踢去,李祈安不顾疼痛,一个劲不断抓起狗碗里的食物塞入嘴里,许久没有吃到荤腥,碰了那么多油还忍不住连连作呕,吐了又捡起来吃下去。
直把太监看的泛恶心,抢过狗碗回宫去,把大门关上,长长的宫廊里陷入寂静,只有李祈安微弱的嚼咀声。
他咽下最后一口食物,慢慢才恢复力气,靠着墙根坐起来,却是仰头朝那轮明月嚎啕大哭,哭的撕心裂肺,把当质子受到的屈辱通过哭声发泄出来。
又害怕被未央宫里的太监听到,哭声渐渐变小,他嘴里呢喃:“我可是太子,太子啊……”
追月见状有些怜悯道:“公主,我们以前也这样饿过,便偷摸到山上做陷阱抓些小猎物,野兔野鸡什么的,还没和狗抢过吃食,有时太饿了,还偷过菩提寺住持的点心和贡品吃,被发现了好一顿臭骂。”
此番记忆在她脑海浮现,当真是苦不堪言,虞归婳道:“把那几包点心拿来。”
追月听她如此说,便知她这是要出手相助,毕竟今日在璧梧岛时,虞归婳也曾想过相助,提醒道:“不是说了越帮他,他越会受到折磨吗?公主当真要帮?”
虞归婳点点头,朝她伸出手,追月只好把点心递过去。
李祈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他穿的很单薄,今日下水救人的衣裳还未干全,破烂不堪,身上散发各种异味,全然与当初那高高在上的太子截然不同。
眼前倏而出现一双华贵漂亮的翘头履,往上看去,是精致的天蓝色长裙,再往上,入目的是个妍姿艳质的姑娘,秀色可餐。
她唇角噙着友善的笑容,把几包点心放下,说话也十分轻柔:“送给你吧。”
李祈安警惕地看着她,怯生生地四处东张西望,以为她也是来欺负自己的,想借机逃走,但虞归婳却蹲了下来,这深宫里,没有人愿意与他如此平起平坐。
“你叫李祈安对吧,我是六公主,刚从菩提寺回来,”虞归婳把地上的点心往前推去,“我以前也饿过肚子,就送给你吧,当做是今日你出手相救的谢礼,在此谢过。”
说完,虞归婳站起身,李祈安盯着地上用油纸包着的点心,还散发阵阵让人垂涎三尺的香气,他很想扒开就吃,但怕有毒或其他东西。
南疆国山多几乎没有平原,国力孱弱,虽盛产草药却因山路崎岖运输不出来,帝王也是位昏君,为求一时安宁庇护便送了这位太子李祈安来当质子,每年都要进贡各种罕见昂贵的草药。
因此,李祈安虽然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但也没有人敢要他的命,因为还要靠他得到南疆进贡的药材。
若他死了,南疆兴许不会计较,可大邺眼下内忧外患,孝德帝可没功夫理这些琐事,万一南疆投了邕亲王或其他国,例如北荣,而崟朝靠近南疆,那必将是个祸患。
虞归婳走了几步,又回头对他道:“良禽折木而栖,想必太子殿下也知道这个道理,恕我直言,你是要在这里当一辈子的质子,就想如此堕落下去嘛。”
说完便和追月走了,只留下道袅娜娉婷的背影,李祈年呆呆望着,他知道这位公主的施舍应当不仅仅如此,也许会带有目的,但她却没有再说任何话,只是简单的关心。
今日下水救人,也是不忍心,虽被折磨那么久,但心里还是存着善念,他其实也想另寻出路,不愿再被折磨,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
确认再三没有毒后,便伸出脏污的手,胡乱把油纸打开。露出精致的点心,散发阵阵清香,还有刚出锅的余温,他的手很冷,点心的热度透过油纸传来。
这种温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了,不是被热水烫手的折磨,不是手拿炭火的折磨,不是冬日里洗衣裳被冻得双手发烫的折磨,是来自正常温度的舒适。
他狼吞虎咽吃下,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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