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京都这边连着下了十几日的雨,天气又闷又热。
好在今日放了晴,还能好受一些。
林观德从船舱往外看去,看着外面景象一时竟觉得气血奔腾。
没想到有朝一日她还能回到京都。
那日在幸春山被虐杀后,竟意外重生到了原在杭州府溺水身亡的沈知弗身上。
沈知弗的母亲是信阳侯爷的嫡亲妹妹,当今皇后也是她的亲姐姐。
她知晓信阳侯府,甚至可以说京都的每个世家大族她都熟悉。
不同于林氏一族起于林父这一代,信阳侯府谢府祖上五世正德,是真正的簪缨之家,当今皇后出于谢府,就连谢府的太爷也曾任当今圣上的太师,太师名号可以说是文臣中的最高称号了。
拿林家同谢家作比,倒显得林家像个后起靠圣心发家的暴发户。
沈知弗的母亲贵为信阳侯嫡幼女,这般身份尊荣,却下嫁给了一杭州富商沈凌。
虽杭州此地人杰地灵,民丰物饶,且所处的位置十分优越,自古“水陆所辏”,来往商贸繁荣,有“十农五商”之谚。而沈家作为杭州巨富,其财力更是非比寻常。
但这沈家再如何富贵都是高攀不上侯府。
好在沈凌言行如一,婚后如婚前一样疼爱呵护沈母,未曾纳过什么妾室,二人一生一世一双人,生活幸福又美满。
然而富商前些年生了病离世,如今只剩下了沈知弗与她相依为命。
若非林观德重生到了沈知弗的身上,这沈家恐怕就此消亡。
林观德本想早日入京,可沈知弗的身体实在太过虚弱,落了次水竟然养了半年才堪堪好转。
林观德前世虽然扮作男子太过阴柔,但终归是自小习武,身体非寻常女子能比。
上天虽给了她借尸还魂的机会,却让她成了个迎风咳血的病秧子,许多时候她在杭州府便是有心筹谋也不好下手。
不过林观德明白,人不是要什么便什么,有了金银镯又哪还能去奢求那玉如意。如今还能活着,她便已经很知足了。
沈家母女此番上京是为了贺谢家老夫人六十大寿。沈母中年丧夫,只留下这一女,对她自然是千般万般疼爱。原本见女儿尚在病中就要推辞不去,然而林观德岂能放过这次回京的机会,最后沈母拗不过女儿只能收拾了东西上京。
林观德立在船上,清秀脸蛋这会因为激动染上了一层红晕。
这沈知弗生得鹅蛋脸面,柳眉弯弯,虽嘴唇发白,然依旧顾盼神飞,一种病弱之美,反而见之忘俗。
这趟北上,沈母早几个月前就在准备,生怕路途遥远出了差错,好在最后平安抵京。
一行人走了水路到京都,到了渡口的时候码头上早已人口攒动。
沈母准备的东西物什繁多,船一靠岸丫鬟小厮便搬起了东西。来往行人见此阵仗也不由多看了几眼,猜测此一行人定是大户人家。
今日好不容易停了雨,是以即便烈日当空也抵挡不住京都百姓外出的热情,大大小小的道路皆站满了商贩行人,婴孩啼哭,仆妇叫骂,传满小巷。
沈母方携着林观德出了船舱,便看到那早在岸边等着的嬷嬷迎了上来。
这柳嬷嬷是谢府大夫人派来迎她们的,见人下了船脚一着地便带着丫鬟仆侍朝她们这处来了。
沈母虽下嫁杭州富商,但谁都知道谢老夫人三个亲生的子女中最疼爱的便是这位。她并非第一次来京,前些年的时候也带着沈知弗来过几趟,谢家的仆妇自把这位当作常客,不敢轻慢。
“我家夫人日盼夜盼,今个可算迎着夫人了。”柳嬷嬷满脸堆笑说道。
沈母知这是谢夫人身边得力的柳嬷嬷,二人寒暄一番。
那嬷嬷早已注意到了沈母身侧的林观德,她知道今日来这位沈夫人出手阔绰,便转头又捧起了林观德,“几年未见未想姑娘出落得如此水灵,竟是与京都的小姐作比也是使得。”
沈母听了这话自是高兴,从袖中拿出了一袋银两塞到柳嬷嬷手中。柳嬷嬷接过赏钱,手上一掂量便知里头银钱不少,她心中大喜对二人愈发周到了起来。
天气炎热,柳嬷嬷知晓这位表小姐身子不好也不敢耽搁,转身便请两人上了谢府的马车。
信阳侯府在京都靠北边的地方,要穿过两条街才能走到。
马车驶过了一条条官道小巷,势必要经过怀荷街,这条街是京都最有名的商业街,酒楼、商铺数不胜数。
一家名为星月楼的酒楼饭店引了林观德的视线。与高大华丽的酒楼不同,星月楼只两层高,紫红油漆在阳光的照射下,鲜亮的泛着光芒,镀金招牌看上去与周遭环境格外出入。
这是林观德前世经营的酒楼。星月楼表面上是一家平平无奇的酒楼,实际却暗藏汹涌。怀荷街商业发达,人来人往,最适合收集情报,她的亲信暗卫不少被安插在此处。
此刻的星月楼一同往常并无任何异样。
林观德看着酒楼出了神,回过神来竟看见一熟悉的身影在星月楼门口。
林观德远远一眼便认出了那从星月楼中出来的男子。此人正是谢明,也是沈知弗的表哥,沈母的外甥。
谢明身形颀长,并未着大理寺的官服,只穿着一件白色锦袍,千丝墨发用玉冠束起,马尾处于身后。他生得太过亮眼,以至于林观德一眼便能在人群中认出他来。
再看到这人,林观德有些唏嘘。她年少之时与谢明在白鹿洞书院同窗,经历了不少事情后分道扬镳,后不幸又与他做了同僚,二人相看两厌,又是一年不对付。
如今重生,竟又又成了那表兄妹,她都不知道自己和谢明是几世修来的孽缘。
她与谢明在京城都是称一称二的人物,谢明品行端正德行高尚,为人称赞为世家第一公子;林观德生时便被上天眷顾,为逸群之才。
二人年少有为,恰为左右少卿,世人也常常把二人放在一起比较。
若说相貌,那林观德自是比不上谢明。她女子作男人,相貌虽然清秀可观,终究是有些阴柔。
反观谢明,惊才绝艳、面若桃花中秋,是世间少有的绝色。那样的英俊,如松如洌,饶是林观德第一次见他都倒吸一口凉气。
但若论起才学,林观德十五岁金榜题名高中状元,自是建朝以来也无人能出其二。
二人同僚一场,本该和气一点才是,然而谢明这人出生正统,平日里最是正直无私。可偏偏她林观德最爱行些小人之径,最为他所不齿。
林观德看着谢明从她前世的老巢里出来,心生不安。
他没事去星月楼做甚?
林观德虽急切想知晓其中缘故却也知道现在不可轻举妄动。
她收回了视线一路无话。一行人走街过巷,终于到了侯府门口。
信阳侯府簪缨世胄,门第高贵,一扇红漆大门便占了半边地,门栏窗屹槅皆推光朱漆,两边高墙围了半条街也不止,墙头上覆着黑瓦,门口玉石台阶,雕凿出祥鸟瑞花文样式。
大门不曾开着,一行人从两侧偏门进入。走过两边抄手游廊,见到正面几间上房皆是画栋飞甍,再往里走穿过两边厢房,穿堂里摆着紫檀架子大插屏,再过垂花门便是谢家长房住所了。
进了堂屋中,抬头迎面挂着一副赤金九龙大匾,匾上写着“荣安堂”三个大字。
谢夫人早已在堂屋处候着这位小姑,见人来了便起身相迎,她握着沈母的手亲热地招呼,“你此番前来我未曾远迎可不万要怨我,一路远行,可是受累?路上丫鬟婆子可还尽心?”
二人关系虽为姑嫂,关系却也亲近。沈母笑着回道:“你同我还生疏什么?我知你忙着过几日的宴席,怪罪你作甚?”
二人一通寒暄,谢夫人注意到了旁边不曾说话的林观德,前些年见过沈知弗,知晓她是个闷葫芦,上前握了她手就要说话,未曾想烈日炎炎,她的手却一片冰凉,再看她嘴唇发白,不由让人心惊。
她握着她的手担忧道:“两年未见知弗,如今竟出落得这般可人,可是路上劳累,这会有些吃不消了?嘴唇怎么这般白,手又这般寒凉。”
沈知弗的身体虚弱,上次落了水后又留下病根,林观德在杭州府调养了半年虽好转了一些,然而这次远行终究还是让她吃不消。
连着坐了十几日的船,这会着地确实觉得头晕目眩,不过还是可以忍受。
她恭谨地回了谢夫人的话,说道:“多谢舅母关心,知弗无事。”
沈母忧心,转头问她可是累了,林观德不好打扰二人叙旧,也只摇了摇头。
见如此谢夫人也不再多说,几人只又坐到椅子上亲亲热热地聊起了天。
见天色已晚却还不见侄儿露脸,沈母不由提及谢明,“今日不应当休沐,怎么不见侄儿?”
谢夫人见沈母说起谢明,也不由抱怨了起来:“你是知道他的,就这清闲不住的脾性。从前还好些,现下左少卿的职位也一直悬着,公务自然都堆到了我儿的案上。林家那位养了半年的伤一直称病不出,前些月里好不容易养好了伤想要回大理寺重新上任,偏又被圣上阻了去,如今正罢职在家。”
林观德在一旁喝茶,听着谢夫人的话便猜测到了她死后的情形。
或许林家的人那日早在幸春山的暗处蛰伏,只待她一死便带着她哥哥林观义偷梁换柱,营造出一副左少卿被逃犯重伤的情形。后再借口养病,半年后病好了再在世人面前出现,形容虽与她有所出入,却也不至于惹人疑心。
这样看来,他的父亲与兄长原来一直在旁边看着她被虐杀。
沈母纳罕道:“往日这位林左少卿不最得圣心?他想重新上任,圣上为何会阻?”
“还能为何?还不又是立储一事。从古至今都是立长立嫡一说,圣上疼爱三皇子,私心传位于他,你要文武百官如何同意?偏林家那位左少卿处处顺着圣上,往日里内阁有何者提案全凭他们林氏父子作主。就连立储一事,那林家竟也敢顺着圣上胡来。”
林观德听二人谈论国事也不插嘴,天可怜见的,林观德何德何能操纵去操纵内阁?哪个无耻小儿又在背后编排她了。
那钱夫人继续说道:“林家庶女既成了二皇子侧妃,自然也倒戈到他那一边。如今瞧着,那位是失了圣心。”
过去了这么久,立储一事仍未定下。
而林家以为自己羽翼丰满便背弃了建文帝,不再立三皇子,转投二皇子。如此,自然会失了圣心。
林观德看得出,这犟种皇帝俨然有发疯创死所有人之势,大理寺左少卿被罢职在家只是开始,未来大昭要发生的遭祸不止于此。
但,这又关她什么事呢?文官唾骂她,家族抛弃她,她现在只是个迎风咳血的侯府表小姐,心怀苍生可不能让她手刃仇人。
豪门贵族的夫人聚在一处除了胭脂水粉、家长里短以外也总爱论些国事。只不过祸从口出,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谈话极可能被人听了去。
林观德曾捡回了一个女子,那女子耳力极好,林观德便把她带回了星月楼,专门培养成了趴人墙角偷听的细作。
想到星月楼,她又想到了方才看到的谢明,心中盘算必要寻个时候探一探那右少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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