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兰醒来后发热寒颤,竟是继续病着。
卫素瑶和冯芷郁架着她回去,因她们原先住的地方要被内务府清理上锁挪作他用,卫素瑶索性跟着冯芷郁搬到了辛者库。沫兰情况不妙,卫素瑶打算只要延禧宫那边不催,她就一直延挨时日照顾沫兰。
沫兰躺在冯姑姑屋中的炕上,面色惨白,像一只大的布娃娃,任凭卫素瑶摆布。卫素瑶给她喂东西吃,沫兰扭头,“阿瑶,你去吧,惠嫔娘娘在等你。”
卫素瑶放下碗,“我走了谁照顾你?惠嫔不缺我一个,她宫里肯定有的是人手。”
沫兰惨白脸上绽开个脆弱的笑,“嗯,谁照顾我?她们都走得那样快。”
沫兰晕倒后,起先永秀等人还来看一看,后来大家都急着去新地方报道。曾经她人缘好,大家都爱坐在她旁边缝鞋子,她说的话俨然有点众望所归的架势。如今大家都有好前程,自己却到辛者库,一边乐景一边哀情,衬得她格外凄凉。
卫素瑶真怕一走再回来沫兰就不见了,古代人的命不都这样脆弱吗?她执意说,“你把粥喝完我就去报道。”扶沫兰坐起,喂她吃几口五谷杂粮粥。
沫兰逐渐感到精神,声音轻柔道:“阿瑶,你对我真好。”
卫素瑶握着勺子的手一僵,好?好吗?
她一直这么照顾人的,从小父母弟弟奶奶中有人病了,她便是那个公认的照顾病患人选。可是他们从来不说她好。在她靠自己薪资贷款买房后,父母要她在房产证上加弟弟卫承宗的名字,她拒绝了,他们都骂她不孝、白眼狼,她给奶奶买的补品和保暖内衣也被拿出来放置在门外,“受不起孝孙女的东西!”
卫素瑶心里一阵刺痛,逼自己回神。
沫兰橙灰色眼珠动了动,“阿瑶,我的包袱呢?”
卫素瑶替她包袱过来,里面是一沓衣物和两只木盒,馨香从里散发。兰香过境,逐渐转为瓜果香,清润温和,在橙色夕阳光里游荡。卫素瑶赞道:“什么味道,好闻。”
“是我额娘制的兰蕊香。”想到额娘,沫兰心哀,“阿瑶,最底下那件杏黄色衣服,你觉得如何?”
卫素瑶拿出来看,只见杏黄底色温润鲜嫩,上有青绿细叶缠枝纹,一粒粒垂下的小白花,煞是梦幻缤纷。
“送你了。”
“不,我不能要。”卫素瑶叠好放在包袱里,“我穿不了这么鲜艳的。”
“不喜欢?还有别的,衣服和首饰,有看上的只管拿去。”
卫素瑶吓一跳,一个爱美的女孩子把首饰新衣都赠与他人,这是给后半生判了死刑。
“不能要。”
沫兰叹气,“可我留着有什么用?做粗活还讲究穿戴吗。”
两人默然,沫兰又让卫素瑶把包袱中的长方锦盒打开,卫素瑶满脸抗拒。沫兰道:“不是首饰,你打开瞧瞧。”
卫素瑶拗不过,拿起细长梨木铜扣锦盒,铜扣上的十字锁一扭,里面是一卷棕黄封面的薄册。
“这是什么?”搞得像武功秘籍或是家传菜谱似的。
“这是...皇上写的诗。”
“啊?不是,你藏这个作甚?”
沫兰脸颊浮起粉云,“傻阿瑶。”她目光移到旁处,喃喃吟道,“危楼千尺压洪荒,聘目云霞入渺茫,何等吞吐日月的气概。”
短时间的沉默里,卫素瑶给面子回应:“还行,有那么点子气魄吧。”她所学诗词都是浩瀚历史长河中筛选出的极品杰作,再看这种水平的,差距特别明显。
沫兰听她话里意思,似乎还嫌写得不够好,憔悴脸上霎时泛出笑意,“这一年,皇上不过十八岁,擒鳌拜,揽皇权,登澄海楼,作此诗。”
“所以?”
“你仿佛缺根筋。”
卫素瑶不明,拿起薄册翻看,簪花小楷抄就的诗词,一页一首,字迹乖巧端正,显见抄诗的人极度虔诚。这应是沫兰手笔,而诗都是康熙所作,一个小姑娘抄别人的诗词做什么?这人又不是李白苏东坡,所以...她惊异地眨眼,发现沫兰脸更红。
“你暗恋皇上?”
沫兰羞到极处,“你小点声,哪至于,面都没见过…是额娘对我有所期望,”她恨不得把头埋进被子里,“她要我努力…就像梨落的姐姐那样,而我了解圣迹后...亦有些…有些仰慕。”
沫兰忍着娇羞,把心中最隐秘的感情说与卫素瑶听,一派情窦初开的小女儿情状。
可是卫素瑶有着对pua的警觉性,收起玩笑姿态,“别人的话就随便听听,这种事要看自己心意,倘若皇上长得满脸麻子,丰乳肥臀,面若夜叉,浑身油镬气,你也听你额娘的?”
沫兰听得一愣一愣,眼睛瞪得圆大,心想,阿瑶为何要刻意把皇上说得这么恶心不堪?就是人堆里随便拉个男的都不至于她说的那样。
她手指头攥着薄被,不停地捻,音色缥缈,“不会的,阿玛见过皇上,他说皇上风流隽爽,湛然若神,上马挽弓射箭,每击必发,何等英武…”
卫素瑶打断,“是你阿玛的看法,你自己看过再做决定,”她语气坚定,“不要为别人而活,不要因别人的意愿改变重要决定。”这是她用整个青春得到的教训。
“可是阿瑶,我真心想帮我额娘的。我额娘自从嫁给阿玛,外祖父便嫌她屈膝于满人,败坏他的名节,不肯认她做女儿,阿玛家里又因着额娘是汉人,嫌她拖了阿玛后腿,瞧不上她。她夹在中间,两处不落好,这辈子都没有抬起头的时候,我想给她争口气……”沫兰眉间一蹙,忽而自嘲,“唉,说这些有什么用处?我有心无力,难道皇上会来辛者库么?绝不会的,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她狠心割舍,“这卷诗我不要了。”
卫素瑶欣慰于沫兰能爽快放弃家人给她瞎几把填的志愿,不愧是她卫素瑶的好友,爽快。
于是卷起诗抄,打算放进长方匣子里收起来,却听沫兰道:“送你了。”
卫素瑶哭笑不得,“我要的做什么?!”
康熙的诗抄,既不能当草稿纸,又不能当草纸,销毁都是罪过,恨不能一直带在身边,这种累赘无用的玩意儿要的做什么?
“怎么没用?你…你也可以看一看,”沫兰捏了一团被子抵在下巴上,声音飘忽,“阿瑶你...你难道就不想往上走吗?”
“啊?”
“你长得这么好看,难道甘心做个宫女?你就不想……至少做个常在?主子总比奴才舒服。”沫兰说完心中沉积良久的话,舒了口气,定定看着卫素瑶,等待她的反应。
卫素瑶两臂反撑在炕上,抬脸凝望天花,思忖一会儿,不以为然地摇头。
无论穿越前还是穿越后,她都觉得自己会永远孑然一身的,不会有人喜欢她,她也没兴趣恋爱或结婚。就她那个冷冰冰的、只知道吸血破家,让她丝毫感受不到温暖,她是不婚主义者。
况且谁说主子就一定比奴才舒服?做奴才尽岗位责任,就能得应有报酬,公开透明,凭本事晋升;做皇上的女人,白天卖笑,晚上卖身,好在哪?
她固执道:“我就安分做个普通宫女。”
沫兰失望,“没出息。”
卫素瑶无所谓地一笑,心想,她当然愿意为事业奋斗,可是在宫里怎么奋斗?
从她看过的林林总总的影视剧和历史小说可见一斑,康熙后宫一碗水端得很平,地位尊者要么出身尊贵,要么能生会生。比如著名的惠荣宜德四妃,出身一般,能生会生,尤其德妃,既能又会,所以成为最后赢家。讲到底,后宫女人想上位还是拼肚子...等等!
自从穿越来总觉得遗漏什么重要信息,这番思索又屡次搔过那信息,呼之欲出。
是了!她拍大腿,德妃!在她看过的某部宫廷剧里,德妃被其他人称为乌雅氏。
卫素瑶的眼睛里腾地燃起火苗,盯住沫兰,心中复杂难言。
德妃就在眼前,她竟此刻才知。这个感伤境遇、心灰意冷、要把衣物首饰诗抄全传承给她的姑娘,竟然是未来的德妃。
卫素瑶心砰砰跳,笑出两声,握住沫兰的手,“沫兰,命运不到最后一刻都说不准,柳暗花明,置之死地而后生,逆风翻盘,都有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你的好运在后头。”
她把诗抄放在沫兰手里,“你一字字抄的诗,舍得给我做嫁衣裳?”
沫兰懵看卫素瑶,不明白她何出此言,也许为的安慰自己,也许为的拒收赠送之物,她要这样不择手段。什么好运在后头?难道在皇城边角的辛者库婢女还有凤凰于飞的可能?素瑶为了好吃懒做,什么话都说得出来,还说得一本正经。
沫兰无奈摇头,傻阿瑶,不推她,真就赖着做个奴才。“我且问,你只做普通宫女,怎么把我调出辛者库?”
屋外金光从门缝底下四射来,卫素瑶站在光的栅栏里,“那我就努力做一等宫女。”
“不够,我听说各宫用人都有规制,不能随意增添人手,惠嫔娘娘也做不了主,”沫兰湿漉漉的睫毛一颤,“还是求皇上管用。”
“先求惠嫔。”卫素瑶固执。
沫兰料到她会这样说,手握木盒,低头看那卷诗抄,不知在想什么。
日色渐醺,金色光线逐渐变橙变红,卫素瑶道:“好了,我得过去了,真惹惠嫔不悦,我也完蛋。”
沫兰点头,“你过来。”
卫素瑶只道她有什么话说,凑前去。
沫兰从方盒挑了一支白玉芙蓉簪,斟酌一番,纤手拈簪,小心翼翼地插上卫素瑶发髻,身体后仰一看,满意说:“去吧。”
-
夕阳收敛光芒,在屋瓦上留下一汪冷玫瑰红。
卫素瑶跟冯芷郁告别,嘱托她照料沫兰。冯芷郁给出两个字,“放心。”
卫素瑶踏着暮色离开辛者库,排排晾衣架子上青红衣裙起舞,天际有乌鸦飞过。走了很久的路,终于到东六宫。相似的小方格形制,走不完的墙。
她辨认宫门匾额,满语字写得妖娆,扭头看天色,原来夜幕早已笼罩。深蓝色天空,当头挂一盏弦月,灰色云层像青烟缭绕,夜色并不明朗。
她望出去灰蒙蒙的,揉了揉眼睛,却更模糊了。一到晚上她就视线不好,但教习时从未在晚上出门,所以不觉得有什么,现在却感到很不对劲,按理来说,夜里有月亮,不至于像摸瞎,她现在却跟浸在黑水里似的。
她停在一道新的琉璃垂花门前,再次抬脚看蓝底匾额,眼前事物糊在一起,要是有个手电筒就好了。
“麒...麒趾门?”
怎么好像刚才也来过?
糟糕,迷路了,早知道应该问一问冯姑姑。卫素瑶不免着急,还想着讨好惠嫔,结果头天上班就迟到,不知惠嫔要怎么想?印象肯定坏极!
夜间热风吹拂她的脸,像只热乎的大手在抚摸,她烦躁地撩开贴在脸上的碎发。
饥饿与疲累一刹那涌来,她气馁蹲在墙根,以一个舒服的姿势静思对策,因脚底生疼,又把花盆底脱了,吹吹脚汗,反正大晚上也没人。
正侥幸,上天像存心捉弄人,偏就派人过来。
卫素瑶赶紧穿鞋,踉跄扶墙站起,踩地发现不对,穿反了。
“当众脱鞋,成何体统。”
声音随夏夜清风送到她耳畔,低沉而有磁性,语调不疾不徐,听来不是责问,更像是不咸不淡的调侃。
卫素瑶在心里盘算他的身份,首先这不是何管事那类内务府太监。内务府太监大多被996折磨得心理变态,哪个不扯着公鸭嗓阴阳怪气的?他若是太监,必伺候体面主子。地位高,所以威严,工作氛围好,所以和气。
接下来只需确认他是否侍卫。若是侍卫,她敬而远之,若是太监,就托他带路。
卫素瑶坐回墙根,调换左右鞋子,边穿边说:“我的脚忙活一天了,得让它休沐片刻,是不是这个道理,公公?”
“公公?”那人一愣,淡声从容道,“嗯,是这个理,整天闷在里边,该出来放风。”
卫素瑶敏锐地捕捉到他对“公公”这称呼的陌生,“咦,你不是太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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