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珧手突然一松,握着的落地,茶水四溅,渐湿了她下袍,小小的茶杯滚了一圈,停在了掀帘进来的甘其跟前。
甘其刚进来,看见原本好端端坐着喝茶的安珧突然从坐榻上滑跪下来,面目狰狞地扼住脖子,脖颈被她掐得绯红一片,张着惨白的嘴唇无声嘶喊着什么,蓄满泪水的凤眸红得吓人。
他也不顾肩背的伤势,飞奔过来掰下安珧双手,离得近了才听见她在说“救我”。
甘其握住她被掐红的脖颈:“安珧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他想起来了,安珧上一世有种怪病,会莫名其妙地魔怔,突然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如灰烬,仿佛被黑白无常勾走了魂魄。
但上辈子只在鸢京见过几次,没想到这么早就在军营里发过病了。
他攥住安珧还要摸上脖颈的手,抱着人轻轻安抚道:“安珧快回来,快回来,我在等你。”
安珧脖子僵硬地动了动,空洞无神的眼睛慢慢聚焦:“甘——其?”
“是我!”甘其喜极而泣,摩挲着她苍白的脸颊,“没事了安珧,我在。”
安珧颓然坐回榻上,回想几日前所做的一切。
她冒死去杀北融皇帝不过是想立功晋升,结果升是升了,不过是拿自己脑袋换的。
可笑,可笑至极!
她以为费承是烂人,于招是烂人,没想到上面还有烂人!
安珧仰天长笑,沧江之战拼死拼活的自己确实是个天大的笑话。
“哈哈哈哈哈哈!”
安珧笑着笑着眼泪却出来了,她觉得自己可悲可怜。
这样的安珧,甘其再熟悉不过,这是上辈子在鸢京城里亦疯魔亦阴狠的尚书令安珧啊。
那个让他又爱又恨却始终无法割舍的安珧。
甘其心里五味杂陈,他捡起地上的茶杯放到一旁,另外拿了个新的给她倒上茶,问:“方才怎么了?”
安珧扬手抹去眼泪,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自嘲地说了句:“无名无姓就是会任人宰割,我真是天真。”
这句话是安珧的自嘲,戳中的却是甘其,上辈子他放着天潢贵胄不要,做着籍籍无名的平头百姓最后连挽回的余力都没有。
甘其挪到安珧面前,仰头看着她:“你想做什么就去做,我会长大,成为足够保护你的人。”
望着甘其认真热切的眼神,安珧轻轻摸着他的头,轻声说:“甘其,不要老想着做英雄,英雄是拿命换的,可你只有一条命,凡夫俗子还是没什么雄心活得更久一些。”
“安珧,你相信我。”甘其握住她的手。
这一刻,他迫切地想要长大。
……
马上要入夏了,可安珧却觉得无比的冷,透心的冷。
这个军营里也许只有庞新火能帮她。
果然,一问才知这几天中军帐没和她提北融皇帝的事,原来是请示鸢京去了。
那就是鸢京那边有意交合,而安珧作为斩龙头的人无疑成了出头鸟。
“庞叔,我非死不可吗?”安珧问他。
“京里还没传来消息,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要你的命?”庞新火其实是欣赏她的,胆大果敢,如果能坐到高位,绝对会有所作为,哪怕不是因为雍王的关系,他也会尽其所能去保这样一个后辈。
“你不放心,我派人提前到关道上去截人,看看鸢京的态度。”庞新火从柜子里拿出包银子给她,“快入夏了,帮我去襄武城买几身葛衣,剩下的你自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安珧接了银子,眼神凝重地望着他:“庞叔……”
庞新火知道,这小子虽然嘴上说不怕死,但,人嘛!谁又真的不怕死呢?
他挥挥手,示意安珧放心。
改朝换代在如今这个年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庞新火虽是梁夏人,但梁夏已灭,总不能所有梁夏人都跟着梁夏一起灭。
皇权更迭不会改变平头百姓的生活,顺势而为才是这个时代的大势所趋。
庞新火对她确实不错,但她不想让命运攥在别人手中。
“去吧。”庞新火见她依旧迟疑不肯出去,便朝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安珧这才不得不出了帐。
帐外传来脚步声,甘其耳朵动了动,听出是安珧便立马从小帐里出来,看见她牵了匹马,顿时紧张地问:“你——你去哪儿?”
“进城买些东西。”安珧想到之前他安慰自己的模样,便问,“想吃什么?我顺路给你买点。”
“我能和你一起去吗?”
安珧一双略微英气的柳叶眉蹙起,说:“你伤还没好,折腾个什么劲儿?”
“我好多了!”甘其特意在她面前展示早已不渗血的伤口,“天天呆在帐内,我都要闷坏了,医官说适当的活动好得快。”
“瞎扯淡呢,医官说的还是你说的?”安珧取下马上的护额和护腿让人收起来。
“就算我这样说,医官也会认同我的看法。”甘其心虚地低声说完,又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安副尉你带我去嘛,我从小长在襄武城,这儿我最熟,你想要买什么,我保准能给你找到最实惠的。”
安珧不睬他,正要上马,被甘其拉住,她垂眸看他。
“我娘没熬过正月,头七一过我就投了军,三月的时候被派去墉下跟运粮草,上巳节都没能去祭拜,这里军纪又严,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去看我娘。”甘其泫然欲泣,“安副尉,你带我去吧,我顺路去看看我娘。”
安珧沉默不语,良久,她跨上马,伸出一只手:“上来。”
甘其笑颜一展,握住她的手,被拉上了马,坐在安珧前面……
襄武城是个边塞小城,离襄武关大概四五十公里,马不停歇也要一两个时辰。
沧江环北而过,这里水路通达,山湖众多,土壤肥沃,若不是接近战区,襄武城理应发展得如同金陵一般繁华。
不过虽不及金陵繁华,这里的人因襄武关常年有军队驻守,倒也发展得不错。如若不是有重大战事,襄武城里的人依旧安居乐业。
安珧将马送到城外的马厩,先带甘其到医馆看伤换药,然后要去给庞新火买葛衣。
街上人烟稀少,偶尔几个老翁背着担篓卖些吃食,安珧见有卖糖葫芦的,顺手买了两串,给了一串给甘其,才往成衣铺去。
“你要买衣服?”甘其问。
安珧说:“给左中郎买。”
“我带你去我认识的一个邻居婶婶那买吧,从前我衣服破了都是她帮我缝的。”
“你不是要去祭拜你娘吗?快去快回,结束后城外汇合。”安珧一口咬了半颗糖葫芦,慢慢嚼。
她见甘其站那儿不动,一副犹豫为难的模样,嗤笑:“你不会——是害怕吧?”
安珧大跌眼镜:“登北融战船的时候没见你害怕,这会儿自己的亲娘倒是害怕起来,看来是宁信鬼神也不怕恶人。”
“所以,安副尉你能陪我一起去吗?不会太久!”
得了安珧的允肯,他说:“我娘的坟在城外,我们先去买东西,买完了再去。”
他带安珧来到从前自己住的那条街巷,一堆小娃娃看见他,蜂拥上来,叽叽喳喳问个不停:
“甘其哥哥,你去哪里了?我好久没见你了。”
“小豆丁,甘其哥哥在襄武关从军,我有一次和我爹去打猎还看见军营了呢。”
“那甘其哥哥以后还会带我们下河捉鱼吗?”
“这个哥哥好好看,是甘其哥哥的新朋友吗?”
…….
甘其恍如隔世,两个多月前他投军的时候还是上一世的自己,如今再见眼前这些左邻右舍也确实是隔了世。
“小昭你娘在吗?辛苦我们小昭带我去杨大娘那儿。”甘其问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姑娘。
小昭走过来牵住他的手:“我娘刚做了酒酿圆子,我带你去。”
安珧跟随二人来到一个种着两棵桃树的院子,她说:“这不是衣铺吧。”
“杨大娘的衣铺开在东街的巷口,来家里看的是熟客,有优惠的。”甘其被小昭拉着手,梗着脖子回头道。
安珧不置可否。
这时一个身穿素襦的妇人从屋里出来,看见甘其,一脸惊讶:“小其?!回家了?来来来,快进屋,刚做的酒酿圆子快来喝一碗。”
妇人看到安珧,问甘其:“这位是?”
“安珧安副尉,我的头儿。”
安珧横他一眼,转而对妇人道:“我奉命来采买些葛衣,叨扰了。”
“原来官爷是要买衣服啊,正好库房还放着些刚做好的葛衣,我拿来给您。”说完,妇人又冲小女孩道,“小昭快带这位官爷和甘其哥哥进屋吃酒酿圆子。”
安珧刚想说不用,小女孩就来牵她的手,甘其也帮着把人拉进屋。
她小时候其实不爱吃酒酿圆子,但萧楚越喜欢,府里便经常备着,不过母亲不准他吃太多,萧楚越便总是让她帮忙去厨房要。
安珧记得从前雍王府的酒酿圆子比这个更甜,也许是萧楚越喜甜,甜得发腻,但眼下这碗却让她觉得好吃,等杨大娘下来,碗竟然见底了。
她走出屋子,掏出银两给她,被杨大娘握住手。
杨大娘将她拉到一边:“九年前甘娘带着小其逃难一般来到这儿,母子俩相依为命,现在这孩儿娘又没了,孤苦的呀,我劝他别去投军他不听,万一、我说万一哪天要是没回来,甘娘泉下都不安啊。”
杨大娘将银子塞回去,还从葛衣下面塞给她几铢钱:“劳烦官爷在军营里多照顾照顾小其,别让他去前线,就让他在军营里打打杂跑跑腿就行。”
安珧微微蹙了蹙眉,接过葛衣,将该付的银两和她那几铢钱塞给她:“我也是替人采买,该付的银两还得付,不然上面要问话。甘其是新兵,若战事不紧,他一般无需到前线,还请宽心。”
“这样啊。”杨大娘长吁一口气。
甘其听见安珧叫他走,才放下要他抛着玩的小昭,说:“小昭在家听你娘的话,等我有空就回来看你。”
二人出城后骑马往西山墓郊去,安珧本想在山脚等他,结果甘其非要她跟着一起去。
就这么怕?
天已近落幕,红日悬在天边像挂了盏红灯笼,底部云晕燃烧,似蜡烛摇曳。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山上去。到了地方,甘其赫然发现他娘的坟前竟然燃着香烛,还摆着瓜果!
甘其啊,谁家好人男主骑马是坐女主怀里?还不止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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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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