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重归黑暗。
“呵——”
崔妙璩执着灯烛,眨巴眨巴眼,怒极反笑了出来。
“你当真是有病!”
她低骂了句。又满地摸索,去寻方才顺手一放、不知滚去哪里的火折子。
不管了。他爱如何便如何,左右不是她挨冷受冻。
何况因着春寒料峭,她又月事期间,卧房仍烧着火墙。这么大个男人,不过瘫睡地上一夜,哪里就能冷死了?
崔妙璩边寻摸火折子边想。
大不了她如厕回来,把被褥扔给他便是。
指尖在细密柔软的地衣上来回摩挲,几番碰到冰凉光滑的面料,又触电般收回。
好容易摸到火折子。她点燃烛台后,转身将其放回桌案,双手撑地,起身。
一只手冷不丁握住她的脚踝,用力一拉——
不及惊叫出声,她只觉小腿一软,整个人毫无防备朝下倒去。
四脚朝天地,跌进一个冷硬的怀抱里。
男人温热濡湿的气息近在耳畔,夹杂淡淡酒意,悄无声息却又霸道十足地将她笼罩。
一只手环腰拢着她,另只手还不忘捂住她的后脑勺。
崔妙璩摔得天昏地转。
回过神才意识到,自己是被那狗男人扣住脚踝拉倒了。
还摔进他的怀里。
登时怒不可遏。想也不想,又是一个肘击,正中他心口。
“唔——”
宋俭叫她撞得闷哼一声。
环着她腰的手却不曾放开。原是护着后脑勺的那只伸出,黑暗中无声而精准地扣住又待出击的手腕。
“谋杀亲夫吗?”
他咬牙。于她耳畔低问。
酒醉后的声线暗哑,幽深夜色中,愈显蛊惑。
似是借着醉意恣肆。
“这个程度就能杀了你?”崔妙璩嘴上丝毫不让,手上亦奋力挣扎。可惜男人到底是挽大弓降烈马的少年将星。力量悬殊过大,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
遂继续言语激他:“不是带伤都能追敌千里的大齐将星么,怎么吃个肘击就不成了?这般容易让我当寡妇?”
他滞了半晌。
“你这嘴可真不饶人。”
崔妙璩反唇相讥:“总比有人暗中偷袭得好。”
赶着去如厕的,险些没叫他给摔出来。
“放我起来。”她又挣道,“我要去净房。”
他这才松了手。
耳畔的呼吸一远。似骤然退去的海潮。
“崔妙璩,”他支起半边身子,看向只着细绸中衣,灵活爬起的女子,“我再耽误你一刻,问你个问题。”
动作微滞。
下意识忆起马车中短暂做过的梦。梦里的话他也留下一个问题,而她不及回答,就已恍然梦醒。
她几乎脱口而出,不曾收到,谈何回信?却听见他出声。
“若当日我不曾请婚,你会嫁给太子吗?”
不防他有此一问,崔妙璩怔住。
真是莫名其妙。既是木已成舟,又何来许多“如果”?
“你确是醉得不轻。”
她想了想,回道,“那种情况下,我的意愿能决定什么?不过是上头如何安排,我便如何照做罢了。”
话语间带了几分凄楚。
仿佛清冷春夜一场无可奈何的雨。雨水要落在枝头或者沟渠,它亦身不由己。
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许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他长久沉默。
直到幽幽烛光金砂般覆了他一身,勾勒出沉默如石雕的轮廓。
他才低声、暗哑地开口。
“我知道了。”
……
崔妙璩自净房回到卧室,里头已空阒无人。
似一个夜半突兀出现,又如轻烟般消失的精怪。不过须臾,那男人已不见踪影。
空气中弥漫淡淡酒气。提醒她,一切并非幻境。
……
三月初三。上巳日。
此好春良月,天朗气清,草木青翠,京中上至天子,下至百姓,皆出游踏青。不论皇家禁苑,或洛川河畔,俱是人头攒动。
往年崔妙璩都是去往洛川,与京中同龄女子宴游。或者斗花,或是各自挂起少女裙衫,以成饮宴幕帐,谓之裙幄宴。
崔妙璩自及笄以来,年年见到春华正盛的女子昨年与宴,而今却如枝头落花般忽而消失。她便明白,那是成亲嫁人,不适合再参与女儿节的盛宴了。
今年终于轮到她自己。
一早打扮停当,她与春见顺娘坐上马车,外头跟着不行,去往禁苑赴宴。
宋俭没在。他先一日让顺娘传话,当天他与萧逸一道随行侍君,需伴驾左右,无暇关照她,叫她一切自便。
——他也是此地无银。
崔妙璩闻言心想。
说得好像若没有伴驾任务,他就会陪着她似的。
自那夜酒醉离开后,这几日,他甚至都没怎么回过府。便是不巧撞上,也是当她空气,冷着脸视若无睹。
崔妙璩不知哪儿得罪他了。只感慨这男人果然有病,猫一阵狗一阵地,根本捉摸不透。
连顺娘都瞧出不对头了。
还去同春见旁敲侧击打听,道夫人月事已尽,怎地使君反倒不见人影了。这可真是不走运啊。
被人盯着是否同房才是真正不走运呢!
她愠怒地想。
便是前世身入东宫,管教女使也没有盯得这么死的,至多不过萧帙流连不去,冷落李仙凫与其他嫔妾,忍无可忍,方提点几句。
青衣皂裤的顺娘坐于次位,闭目养神,似是未曾察觉她厌烦的目光。
更不知她心中已有了盘算。
下月便要启程去往涿州。绝不能带这个眼线同行。
马车停在禁苑门口。崔妙璩一行下了车,汇入姹紫嫣红的人流中。
当今率文武百官宴请远道而来的长沙王世子夫妇,京中贵家女子亦是铆足了劲打扮,与春芳争艳。
入园未几,忽的听见有人唤她。崔妙璩回头一看,见是裴妙丽与她阿娘。
前年裙幄宴,她二人正好比邻而坐,交换名姓才发觉原来彼此名字中都有个妙字。关系由是亲近。裴家亦是大族,裴父于太常寺任职,她有个兄长字长随的,亦是年少有为,二十三四岁便担任都防御使,镇守北境军事冲要。
走得也是“夷狄未灭,何以家为”的封狼居胥路子。
先时说过便忘,如今一见裴妙丽的脸,她后知后觉。
那位裴长随似乎就是驻扎涿州。
思绪间,满脸笑容的裴家母女已走近。分别见礼后,裴妙丽更是亲热地挽她胳膊,二人自然而然边走便聊起天来。
裴妙丽生得娇憨,从前相处下来也显出她是个没城府的,崔妙璩亦不抗拒,专心听她拨开话题。
“听说今日宴请的长沙王世子,是你夫君的义兄,算来也是你的阿兄呀!那日你婚仪上有幸见过一面,果真是人中龙凤。”
崔妙璩略有歉意:“当日我忙得晕头转向,不得空招待你。”
裴妙丽毫不介怀:“你可是新娘子,最忙的人,哪来许多功夫招待宾客!何况你阿嫂忙前忙后,周到得不得了。”
阿嫂?
她反应过来,是世子夫人文韶音。
脑海浮现将门贵女从容大气的神韵。崔妙璩含笑:“我阿嫂确是女中豪杰。”
女帝陆仲儿的时代落幕后,女子自朝堂回到厅堂,重为世情困囿。只她这位阿嫂例外。
文家几代从军,前后出过好几位将门虎女。当初群雄逐鹿中原时,文家第一代掌舵人文老夫人雄踞楚地,为一方霸主。后经齐高祖与高皇后游说,决意归附大齐。高祖感其大义,封其为楚宁郡夫人,羁縻南境。
文老夫人珠玉在前,文家遂格外注重女子培养。陆仲儿时期险些出了女相。而当女子无法为官时,则踊跃从军。
可惜文韶音幼时出海惊水,留下后遗症,以致病弱,也令文家这一代少了位女将。
她与萧逸成婚多年,如后世一样遵循一夫一妻制。二人育有一女,便是大婚那夜夸她似嫦娥的阿韫。
言谈间,一路经飞桥连廊,流觞曲水,几人已来到筵席场地。
裴妙丽放眼一看,瞠目道:“圣上可是真看重长沙国啊!”
崔妙璩也骇然见到个庞然大物。
竟是座可移动的宫殿。
只见这宫殿通身由朱板筑成,雕梁画栋,精美绝伦,宽阔宏大如真正的皇宫大殿。更精妙的,是行殿下方装有轮轴,只需安排人推动,则可来去自如。
裴妙丽咂舌道:“我听我阿爹说过这行宫,名为观风行殿,据说是前朝炀帝命宇文恺制出的神殿。后隋为唐取代,这行殿与设计图亦毁于战乱。听闻是宇文家后人前些年清点老宅,无意寻出半张草稿,上贡后交予工部,方能再造。”
她难以置信,“我以为阿爹哄我来着,谁料竟是真的!他们真造出来了!”
崔妙璩面上也做出惊讶之色来。
内里却冷淡嘲讽:禁苑内造十六院,皆奢华无匹,随便一个宫殿都能容纳上千人。又何须再造这劳民伤财的观风行殿?
大齐,去岁西北雪灾,连绵数州;开年又是春旱,祸及千里。更不用说这旱灾会持续到六月,以致整个国中哀鸿遍野,白骨累累。
而这位一心想成就大业,年号都为之更改的广孝帝,却不曾俯身听听黎民哭号。
他征战南北、穷兵黩武;修建行宫行殿,而按照前世记忆,于旱灾最严重之时,他还会提出营建西京之举,将民脂民膏搜刮至尽——
否则也不会给西羌死灰复燃之机。
花费数亿钱资、征调百万人丁兴建而成的千古之城,最终成为一个巨大的瓮!
用来捉广孝帝这只穷奢极欲、残暴无极的大王八的瓮!
……
踏入行殿后,华贵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只见坐北朝南的丹墀上设一张金玉长案,左右各立两座鎏金仙鹤铜炉,仰天的鹤喙袅袅喷吐轻烟。金案低一级的阶上,又设两张青玉案,应是王皇后与卢太后之座。
再往下是皇子凤女们的坐席。
丹墀之下,两侧燕翅般的朱漆几案一直延伸至殿门处,中间空地铺满巨大的宝相纹地毯,想是开席后俳优乐伎们舞乐的场所。
殿内人潮汹涌,赞叹声此起彼伏。
崔妙璩在人群中来回逡巡,很快与同样也在寻她的崔老爹四目相对。
父女俩交换视线,心照不宣地朝对方走去。
他们在某个朱漆金柱旁碰面,崔老爹上来就道:“听闻太子今日携你堂姊出席,可看到不曾?”
崔妙璩一怔:“不曾。”
皇室宗亲们且未出场呢。连随驾的宋俭人都不知身在何处。
可今日这大日子,萧帙竟带了崔妙珊?前些日子崔老爹还捎来消息,说崔伯母在家大哭大闹,只道崔妙珊不得宠爱,东宫之中人人都可欺负她。
莫非大伯母是故意做戏?
崔老爹叹气:“你伯父伯母叫我拜托你,道如今郎婿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若来的真是妙珊,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好歹美言几句,让她们娘儿俩见个面,说句话。”
他于心不忍:“你伯父伯母一辈子没求过我——我想着,一句话的事,能不能托一把。”
崔妙璩叹气:“这可不是一句话的事啊。”又按了按太阳穴,“我试试吧。成不成,我也不敢跟您保证。”
崔老爹闻言也很高兴:“成不成另说,总归是尽人事听天命,你我把话带到了,也不算辜负他们。”
父女俩又说了一会话,听得传呼升殿,赶紧各回各座。
广孝帝率众人自屏风后绕至阶前,众人山呼拜见,纷纷落座。
崔妙璩小心留意,见到太子身后侍坐的女子,果是崔妙珊。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隆重。花钗礼衣,规格甚至超过她的品阶。小鸟依人般偎依萧帙身后,眉间紧锁着,似乎一刻都不敢放松。
王皇后身旁的两位凤仪女官有意无意地,眼风总是扫过她。
李仙凫亦有出席。
不过因着下月方大婚,席位被安排于年岁最小的金明公主萧玉安下首。
人声鼎沸中,仍是遗世而独立的超脱情态。
她的斜对面,坐着一脸漠然的绯衣宋俭。
他穿官服总是格外出彩。那张死人脸也是格外臭。
崔妙璩撇撇嘴,坐定以待观宴。
广孝帝率先举杯,一番忆苦思甜,感念萧元宏一家对大齐的牺牲与奉献。萧逸与文韶音起身回敬,只道此乃为臣本分、不敢居功。连身量未足的萧韫亦效父母,一脸正色地举杯谢恩,博得帝后、太后欢心慈爱,甚至当场催促皇太子加紧努力,早日也生个小阿韫一般可爱的孙辈来。
萧帙闻言起身举杯。落座后一张脸白着,于满座人群中晃了几眼,似在找寻。
一番张望,叫席中几人都看了去。
萧逸又献上朝贡。各种珠宝美器、明光绸缎,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甚至还有大象犀牛各一头。
由南越采献,驯养的越人教引着,于殿外做出下跪叩拜之姿。
那大象一壁朝中原至高无上的王者遥遥叩拜,一壁扬鼻吹出震天之音。
象鸣响彻天地,惊得群鸟扑飞四散。
不少靠近殿门的女眷,都叫那巨声吓得脸白如纸。
广孝帝哈哈大笑,直赞这贡品深得其心。
高兴之余,他索性命在场各位不必拘礼,开席后若有游兴的,可来去自如,不需通传。
殿中一番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的剖白后,即进入我有嘉宾鼓瑟吹笙的君臣同乐环节。
首个节目竟然便是侏儒罐奴!
只见他身穿五彩衣,献筋斗之戏。身子五短却分外灵活,能做出许多常人难以想象的动作,赢得满堂喝彩。
连一旁的裴妙丽都看得满脸通红,不停拍着手掌。
“我还是头一回亲见侏儒之戏,”她兴奋道,“果然名不虚传!”
崔妙璩勉强一笑。心里却想,若知晓这罐奴私下是个多么可怕阴毒的变态,以及需遭受多少身心摧残,方造成这扭曲的玩物,面前满座高朋,会否仍能如此尽兴。
罐奴表演完毕,面对山呼海啸般的喝彩欣然谢场。他转向崔妙璩所在角落时,她赶紧手握酒盏假装饮酒,以袖遮面。
她可不想当众为这侏儒认出,又生什么后患。
罐奴退下,新的乐伎们彩蝶扑花般奔入殿堂,翩翩起舞。席间稍稍放松,渐有人员走动,说笑劝杯,纵情恣肆。
有意无意地,她总是能见到有人去寻宋俭,推杯问盏,畅饮不辍。
猫尿喝多了,可别夜间又来寻她的晦气才是!
想了想又觉得不对。
以他们目前的关系,只怕今夜他未必会回府。
更不再会有那夜的偏差出现。
崔妙璩无端心中一涩。
像被某种虫子冷不丁咬了口,令她想掐住那块肉,止住异样微痛的感觉。
她险些便要这么做了,身旁春见忽而上前一步,在她耳畔轻道:“珊娘子令丹若传话,约您半个时辰后,殿外的龙鳞渠旁的海棠苑相见。
一个肥章,嘿嘿~新年快乐呀大家~
观风行殿来源于杨广同款产品,文老夫人原型冼夫人。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曹操《短歌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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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上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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