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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夭娘

宋俭与太子前后脚回到行殿时,崔妙璩正兴高采烈与萧韫玩拍手背游戏。

小姑娘眼疾手快,那么一丁点儿大,居然能与她这个成年女子拍个平手。崔妙璩忍不住怀疑,莫不会这也是个穿越的吧?!

文韶音见她一脸不服气,笑着道:“阿韫舅父是永隆二年的武探花。阿韫自幼喜欢缠着他玩耍,顺道也跟着学了两年的拳脚枪法,身手是比旁的孩子要好些。”

岂止是好一些!

小孩姐怕是肌肉都练出来了罢。

裴妙丽咋舌:“阿韫,你个小小姑娘,每日要习六艺,还要弈棋练武,忙得过来么?累不累呀?”

她是好意关心。然而小姑娘闻言却正色道,“谢谢裴姨母关心,阿韫不累。阿娘同阿韫说过,若换作男儿,人家只会问他练得如何,再告诉他吃苦是应当的,却不会操心他是否学太多、太辛苦。阿韫亦是如此。”

言下之意,不要将她当做娇弱的小姑娘,降低标准来看待她。

裴妙丽略一思索,便明白她的意思,当即诚恳道:“姨母晓得了。阿韫果是很有志气,真好!”

崔妙璩赞许地看一眼胸怀大志的小姑娘,再一瞥因为吃太多而被劝导着适可而止,满地打滚不依不饶后被捂着嘴巴拖到屏风后的渔阳王……

真是小孩比小孩,气死大人。

王皇后的脸都快掉到地上了,萧帒的姐姐也……崔妙璩定睛一看,萧玉华不知何时,竟与肖昭仪所出的襄阳公主换了位置,坐到卢太后下首去了。

惯来眉高于顶的萧玉华,前世根本看不起这个沦落异乡多年的老祖母,话里话外总是拿她做过西羌人嫔妃的风闻说事。前世为太后所筑的娈兮宫凤台柱倒,广孝帝勃然大怒,命人彻查此事,相关人等一概下狱用刑,誓要拷问出个一二三四来。

那时便有风闻,说太后佛口蛇心。

看似慈爱悲悯,实则心肠狠毒。

甚至还有人私下讨论,太后沦落西羌那些年,不仅为野蛮人纳入后宫,更是遵循了他们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腌臜传统。

深陷西羌二十余年,西羌前后换了三任可汗,太后,也就有了三任夫君。

她被掳走时,不过三十余岁。

养尊处优、风韵犹存的中原妃嫔,于草原莽汉而言如稀世珍宝般珍贵。

何况她已生育,养大的孩儿流着萧齐皇室血脉,尊贵无匹。

西羌如获至宝。

死了一个可汗,后来者亦满心欢喜,继任先人手中权柄,和红颜未老的女子。

——直到十来年前,尼匮可汗继位。西羌局势稳定,卢太后,才算是终结这场荒谬的承继之旅。

可到底是为中原所不容的。

很快便有人不怕死活地传议开来,道太后此举有违人伦天道,老天都看不下去了,故而施法折断凤台高柱。

意思很明确,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此事一经爆出,广孝帝下旨彻查,背后之人,又是萧玉华。

今生她却一副与太后祖孙情深,承欢膝下的模样。

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令萧玉华骤然改变态度吗?

难不成……她也带记忆重生了?

那只预言李仙凫辄为“皇后”的鹦鹉,莫非竟是她的手笔?

崔妙璩醍醐灌顶。

那可是鹦鹉中最名贵的品种雪衣娘,只怕非百金不可得!若非皇亲国戚,如何能有这般财力!

也得是萧玉华的手笔,才能验证为何此事最终不了了之。

分明有人刻意遮掩。那人和萧玉华一样,不希望背靠西境大军的李仙凫,成为萧帙助力!

崔妙璩正想得专注,不提防数道目光也在关注着自己。这时萧逸忽而过来接母女俩,她与裴家母女赶紧起身,各自见过今日贵客。

萧逸生得芝兰玉树,与文韶音一对璧人。他见女儿与崔妙璩能玩到一块儿去,顺理成章邀请弟媳过几日去国邸做客。

将一旁的裴妙丽也饶上了。

小姑娘这时有几分孩童的赖皮样了,抱着她腿撒娇:“来嘛叔母,阿韫想同你一道玩儿——最多下次玩拍手板我让着你。”

小姑娘开出了她无法拒绝的条件。崔妙璩亦非扭捏之人,当下痛快答应。

有兄长及阿嫂在场,料那狗男人也不敢如何给她脸色瞧。

崔妙璩想着,高高兴兴坐下,正要与裴妙丽约定届时出门的时间,只听乐声忽起,铮铮而鸣,似银瓶乍破,霎时盖住满场喧闹。

她举目望向殿中。

宽阔繁复的宝相纹地毯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身着青衣、软腰款款的绮丽女子。

众人目光都被吸引而去。

琵琶声起,女子飞袂拂云,随曲声翩翩起舞。莲步轻移,她踩着舞点,似踩在白浪雪堆中,舞袖蹁跹。慢时意态无穷,变化万千;急时翾风回雪,似逐飞鸿。

明明只得一个人,却舞出了万花宝镜般繁丽炫目的情境。

裴妙丽在她耳畔小声说:“听闻这是益州刺史进献的舞姬。一曲《绿腰》,名动天下。”

崔妙璩点点头。

只见舞姬越舞越快,越舞越急,颈边耳坠几乎横甩成线,流光溢彩。到了最后的收束动作,她已舞到宋俭席位旁。伴随曲声骤停,舞步也急顿而住,耳坠竟如划过青天的长星般,倏忽飞出,稳稳落进宋俭怀中。

崔妙璩:……

这是什么招数?

现场徒然一静。

连琵琶声亦适时停息。带着令人心惊的余颤。

耳坠飞出,砸中旁人,可算得上是殿前失仪了。

坐于后排的人几乎听见禁卫障刀出鞘的声音。

绿腰舞姬满脸恐色,朝高坐丹墀的帝后一跪,不住告罪。

又转向神色沉静的宋俭,盈盈而拜:“妾非有意,万望宽恕。”

弱骨风流之态,令人不胜怜惜。

广孝帝一笑置之:“朕闻前朝李文山句,‘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果真名不虚传!诗舞交融,无上妙境,又何罪之有!免礼!”

绿腰舞姬再拜而起。

惊弓之鸟般地,正待退下,却被王皇后叫住。

“圣上所言极是。”她温雅开口,“想当初,相如一曲,文君有意,成就千古佳话。如今这坠珥入怀,吾看,当有古人风采。”

裴妙丽与春见都担心地看着默然的崔妙璩。

帝后交换目光。

不出她们所料,王皇后再问舞姬名字,得知她名唤夭娘,原也是官宦之女,父母双亡后意外沦落教坊,成为舞姬,不由感慨:“是个苦命人儿。”

而后广袖一指,“既是与宋使君有缘,吾便予你一条出路,去服侍宋使君,过些稳定日子罢。”

她和颜悦色,对着那夭娘,目光却是掠过人群,看向定定不动的崔妙璩。

“宋使君的夫人,乃是吾的义女。为人品行高洁,必不会薄待于你。你自当恪守妾室本分,服侍主君、侍奉主母,万不可生了旁的偏狭心思。否则,吾定会替她追责。”

一番话,连敲带打。听着是为崔妙璩说话,实则是暗示她,不能仗着身份贵贱之差,便磋磨夭娘。

在古代,男子有三妻四妾实属正常。宋俭成婚之前片叶不沾身,才是稀奇。

可到底他们新婚不久,且为皇帝赐婚。这不到半月,又赐下美人分宠,还是舞姬,摆明了就是在打崔妙璩的脸!

先前霜打了茄子似的崔妙珊顿时挺直腰板。嘴角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眼见视线聚焦于己,崔妙璩不慌不忙起身,朝丹墀端正一拜。

“臣妇谨诺。”

而后坐下。

看也不看那男人一眼。

王皇后挥手示意夭娘退下。再回来时,她已褪去舞衣,换上襦裙。由女官引着,公然坐在宋俭席后。

服色骤变,先前弱柳扶风的姿态也荡然无存,大家闺秀似的正襟危坐,为主君添茶倒酒。

今日席位分明,除贵客长沙王世子一家,左右席皆按男女分列。如今能坐男席的,除去文韶音,便只剩这位命途一息间天翻地覆的夭娘。

春见急得眼都红了,几乎脱口而出什么,却叫她暗地握住手。

崔妙璩缓缓摇头。

大庭广众之下,岂能落人口舌。

何况顺娘还在呢。

将那些或好奇、或戏谑的目光视作无物,她安然自若地,撑到了离席时分。

回去的马车内,多了个千娇百媚的女子。

夭娘流落风尘,换过几任主家,诉起情来,动容胜过她崔妙璩数倍不止。

她楚楚可怜,道自己不过是件玩物,上头人要她做什么、侍奉谁,只能听之任之,万般不由己。她早已厌倦这种随波逐流的日子,只盼能够安定,有个容身之所,免她无枝可依。

说到动情处,马车内就要跪下。

夭娘泣涕涟涟:“便是给我一百个、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生出与主母拿乔分宠的龌龊心思来。只求留下夭娘,哪怕当个小玩意儿也行。夭娘定会用心服侍主君与夫人!”

崔妙璩一挑眉,春见忽然聪明了些,眼疾手快扶住了作势下跪的夭娘。

“车厢狭窄,”她调侃道,“夭娘还是莫要轻易下跪得好。你看你一起身,连顺娘都没处落脚了。若是真跪下,只怕连她也会叫你带下去。这可容不下两个人一齐磕头。”

不防她这般回答,夭娘一愣,准备好的说辞半日出不得口。

崔妙璩老神在在:“夭娘无需过于担忧。我尚且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又是不敢起心思、又是甘当小玩意儿的,好在这是车内,就自家人知晓。若不小心传出去,指不定人家认为我怎么迫不及待刻薄你,竟叫你一路跪回府里。”

夭娘闻言神色大变。

想说什么,最终一抿唇,沉默坐回自己的位子。

崔妙璩闭上眼,似在养神,内里却邪火翻滚。

一早猜到,王皇后嫌她这颗棋子不够稳,迟早要有后招。只未曾想,竟是阳谋。

当众正大光明地做了,反而磊落。

更增添几分美人英雄的奇情艳闻,让一切愈发顺理成章!

王皇后不去写话本子真是可惜了。

否则只靠出版所获,也能富可敌国。

她与宋俭久未成事,如今更是关系差到连见一面、说句话都难。

而这夭娘又是御赐,只怕今夜,便要先一步摘下宋俭这颗果子。

离开禁苑时,崔老爹特意赶过来宽慰她。

甚至还替宋俭讲话。

“圣上与皇后的意思,岂能推脱得了?到底你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轿——”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想到女儿那花轿可是没坐完,反倒是与郎婿骑马到赴,轰动全城。于是丝滑将后头话语换掉。

“这些个女子,便是再来十个八个,也绝动摇不了你的地位。你只需心平气和面对,以待来日诞下子嗣即可。千万不可吵闹争执,没个体面。”

阿爹苦口婆心,也是为她考虑,才想尽说辞劝导。

见阿爹如此为己担忧,高悬于他头上的、凤台柱塌的利剑不日就会落下,可她这里却迟迟没有动静。

崔妙璩忧愁。

很忧愁。

再这么下去,只怕她撑不到宋俭登基为帝,自己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更莫谈如何护下阿爹!

那这一场婚姻,又算什么?

他又为何要抽那个莫名其妙的风,当众请婚,把自己娶回家然后放一旁。

是有什么毛病吗?!

她实在想不通。

也只能长长地,在心里叹一口气。

……

当夜,夭娘被安置于南厢房。顺娘另拨了人去服侍她。

不出意料,宋俭回了府。

却连主卧进都未进,径直去向南厢房。

一室空寂。

崔妙璩吹熄烛台,任由自己堕入无边黑暗。

坠珥时流盻,修裾欲溯空。以及包括绿腰舞技的描写,皆化用于李群玉的《长沙九日登东楼观舞》

来上上强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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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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