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面见广孝帝的前夜,萧逸夫妇与乔装潜来的宋俭,于长沙王府中彻夜密谈。
三人之间出现了难以调和的矛盾。
萧逸认为,眼下羽翼未丰,不能与广孝帝硬碰硬。若想成就大事,不若以身入局。先搭救出弟妹,确保所有人都能活着,再行后招。
文韶音亦赞同他的看法。
“总归他如今不会要立刻我们死。我们留在京中,也能更好地打探到内情,为将来做准备。”
宋俭却不愿他二人以身犯险:“他不值得信任。”
广孝帝其人,阴狠多疑,反复无常,救命恩人也是说杀便杀。同他交易,无异与虎谋皮。
然而当下的乱局,他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再思及音讯全无的妻子,不知她到底眼下是何情形,吃了多少苦头,更是心乱如麻,完全无法坐定去冷静思考。
她身上还带着伤呢!每日还需服药,若是被用了刑,她怎么受得住!
宋俭几日没合眼了。
他不眠不休,也几乎不吃不喝。只要一闭上眼,便能看见她带笑的面容。于是懊悔与怒火即如潮水般涌上,将他彻底吞没。
那日田守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忽至府中,不由分说带走了崔妙璩。长史阻止不得,只能尽快派人去医署告知他。
彼时,他还在为着不行的伤情有了好转而松了口气,一颗心刚放回肚子里,又立刻提到了嗓子眼。
如挨了一闷棍,半日说不出话来。
他不知道广孝帝宣召他的妻子所为何事。
只看是田守亲自前来,且无任何转圜商量的余地,便知凶多吉少。
妙璩,她能惹上什么事?
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不清楚,她只是为他拖累,才出了虎狼穴,又要入鬼门关!
宋俭活到现在,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软弱无能。
上一次,是辛巳政变时。十二岁的他遭逢巨变,却束手无策,只能被人死死藏于太微宫深处,周遭尽是奉命保护他的死士。
大厦将倾,皇祖母一手缔造的帝国轰然倒塌,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嬷嬷将他搂得死紧,连珠落下的眼泪打湿他的鬓边。却在接连听到皇祖母与母亲的死讯后,铿然凝止。
世事流转,十一年后的如今,一切也没有改变。
他仍然是那个为人护着的,懦弱无用之人。
连自己心爱的人,都护不住。
以致还要义兄与长嫂牺牲自我回护。
宋俭一拳砸在桌案上,只恨自己无能!
文韶音见状,叹了口气,走过去抽出手绢,为他擦拭手背迸裂的血花。
“比起你兄长明日面圣,我更担心的,是你和妙璩都将此事揽上身,认为是自己的过错。”她一语中的,“你若真觉着问心有愧,那该好好活着,韬光养晦,以待来日。”
萧逸也点头称是:“此番原就是冲着我来的。真论起来,弟妹是为我拖累,白受了许多苦。何况……”
他冷笑一声,“难道我逃避责任,任由弟妹被杀,便能高枕无忧了吗?他想要我的命,不达目的绝对不会罢休。不如以退为进,说不定还能谈到几分好处。如若不然,不仅我与你嫂子躲不过此劫,还会白白搭上弟妹一条命。子谦,扪心自问,你舍得吗?”
舍不得。
岂止是舍不得。
他恨不得以身相代!或是与那老贼拼个你死我活,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只是……
若他死了,她能回来也罢。原本就是欠她的。而他早在十一年前,就该死了。
怕就怕在,一命换不来一命。
萧逸瞧出他心灰意冷,宽慰道,“天无绝人之路。
在先刘皇后坟前埋下压胜之物,以便挑拨王皇后与太子内斗,知道此事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也都是绝对信得过之人,不可能出现内奸走漏风声。所以为何那东西却能被人调换,打了你我一个措手不及。子谦,此时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找到幕后之人,否则,此后无论我们再做什么,都会慢人一步,处处为人掣肘。那才应该是我们都最不愿见到的事情。”
“先前我与你们说过,那位李娘子说是曾梦见过未来之事,”他定了定神,缓缓开口道,“起先,我以为她是不愿嫁于萧帙,病急乱投医,方胡言乱语,可偏偏她说过的话都应验了。暴民冲寺,鹦鹉案……虽则与她所说有些出入,大体上却差不离。而她断没有能力一手炮制出这许多事情来。所以……”
“所以你去求了她,对吗?”
文韶音肯定道。
宋俭默了一瞬,承认:“嗯。”
“她不愿帮你。”
“她只说,梦境中未曾出现这一情状,所以爱莫能助。”
宋俭瞒去了些许内容。一如他从前也瞒过,李仙凫告诉他,妙璩理当嫁于萧帙为太子侧妃的预言。
然而文韶音想得却是,哪怕她知晓,也未必肯指点迷津。
那位李娘子对她这个义弟的心思,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否则不会三番五次求助于他脱身皇家。
可惜她这义弟心中只有一个人,旁人的心思,于他而言不需挂怀。总共与那位李娘子不过被动接触三两次,对方也从未将话明说,然而赐婚旨意放下,他当即便断得干干净净。
若非为救弟妹,他走投无路,也不会想到要求助于她。
文韶音于是长长叹了口气。
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心思缜密的长沙王世子却忽然想起什么,他唤了声宋俭,严肃道:“恐怕是我们疏漏了。倘若李娘子确然有预知未来之力,焉知如今这国中,只得她一人有此之能?倘若此次令我们摔了个大跟头之人,也如她一样,所谓能梦见‘未来之事’,又当如何?”
一语既出,满座皆静。
“不至于吧……”
文韶音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如此,这可是个最棘手的对手!既可以预知未来,又有能力于这国都搅弄风云。会是谁呢?!”
宋俭亦眉头紧锁,陷入沉吟。
萧逸缓缓摇头。面上却忽地展露云破日出的豁然之色。
“如此说来,若我与阿音能留守京中,未必是件坏事。敌暗我明,说不定我们可以借此揪出此人的真实身份,也未可知。”
……
门外再响起脚步声,已是不知又过了多久。
崔妙璩瘫在地上,脱水多日,形销骨立,意识已近模糊。
这种感觉似极前世。她被钉在死棺当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满腹惊恐委屈无法化解,她到死都在咒骂俟斤玉奴与宋俭。
怨气冲天。她还以为自己死后能化为厉鬼前去索命,好歹能报这杀身之仇。不想却再度投胎为人,而后换一种方式,将前世极苦再体验一回。
周而复始,永无尽头。只怕这是无间地狱罢。
精神几近恍惚,她还有心思胡思乱想。
然而那脚步却停在门口。顿住。紧接着,是锁链敲击铁门,叮当作响之声。
她怀疑自己被那敲击声折磨得太久,已然出现幻听。
门,这是打开了?
下一刻,冷风忽然倒灌入内,吹得她一阵颤栗。崔妙璩浑身一凛,意识到这并不是幻觉,当即用尽全身力气,贴着冰冷的铁墙爬起半寸,令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脚步声踏入牢笼。
“宋夫人,”还是那老阉狗细声细气的吠叫,“您自由了,可以走得了。”
……
被关了那么久,崔妙璩绝望之至,却又不愿为着一人活命而构陷长沙王一家,已经破罐子破摔,做好了赴死准备。
唯一觉着对不起的,只有阿爹和春见。
在狱中干涸到甚至流不出眼泪,心中反复默念着,对不住阿爹,养育之恩是真的报不动了。再报只怕自己会要魂飞魄散。
却没想到,竟还有活着出来的时候。
田守没有安排她谢恩。广孝帝不得空见她,她的身体也不允许。
已是连路都走不了。
被宫婢们七手八脚地搀扶着,才勉强挪到殿外。
外头正是中霄,弦月细细勾在西方的青空中,似一道伤口。
月光是它淋漓的血色。
田守依旧笑眯眯地,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模样。仿佛中间她受尽折磨那几日被抽了真空,完全不存在。
他客气又疏离,意有所指:“宋夫人如今出去了,这里头发生的事,也不要再提。否则,不是白费了人家一番牺牲。”
“什么牺牲?”
太久没有说话,她只觉得整个都快粘到一起。用力吞了口不存在的口水,嗓子眼小刀似的刺痛喇过,她才能用力掀开嘴唇,沙哑着吐出几个字。
然而老太监只是恭敬一拱手,便挥着拂尘退开。
“你、说清楚,是什么牺牲,谁牺牲了?!”
然而无人作答。只余沙哑声音回荡于空寂寂的皇城中。崔妙璩满腹疑惑,方寸大乱。然而背后忽而有人颤声唤她,
“妙璩。”
“我来接你回家。”
全身如石化般骤然僵住。崔妙璩缓缓转身,见到月光下,汉白玉石砖上拉长的嶙峋影子。那影子微微躬着背,不复先前的少年轻狂。与影子衔接的是一身绯红官服,前几日扣着她下巴微微用力的修长手指此刻被衬得分外青白,有气无力地搭在身侧,正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崔妙璩鼻尖一酸。
那是宋俭。
如她一般,形销骨立的宋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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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获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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