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逢一，只要是晴天，燕九便会关了药堂出门采药。
四月初一晌午，药堂关门，燕九带着灵草上山采药，粉婆婆去了河边洗衣服，便只有周舒一个人守院子，因着中午燕九和灵草不会回来，她便做了一锅南瓜箜饭盖在锅里，等着粉婆婆回来一起吃。
周舒正在院子里用耙子扒拉草药，一辆马车停在了门口，她手上的活没停，打量那马车，虽刻意低调，这马车的豪华程度也明显和这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往来九姑娘这里的向来都是附近的穷人，偶有富户，也没有富到乘这样马车的。周舒正思考，一个青年人从马车上跳下来，个子高挑，身上灰色衣衫让人莫名觉得眼熟，细看那人腰上挂了个牌子，上书一个燕字。周舒吓了一跳，见那人正往药堂方向看，和周舒之间的距离只隔了一个篱笆门。
感觉自己背上毫毛都竖起来了，周舒故作镇静地将耙子放在地上，就准备转身进屋。背后传来那人的声音：“婆婆，请问，这里是燕灵卉燕姑娘的宅子吗？我们找她有要事，麻烦开一下门。”
周舒此时头戴斗笠，斗笠上罩着黑纱，身上衣服都是粉婆婆的旧衫。看来这人甚至连她的年纪都没有看出来。周舒此刻只想冲进屋子里去把门关上，却想着既然是燕家的守卫，肯定会武功的，不能硬来。
只好转身出去，走到门边，操着沙哑的声音：“你们……何事？”
那青年听她声音粗哑，更确定她是个老妪，便道：“婆婆，在下是燕十爷的守卫，劳烦请让我们进去说话。”
周舒正犹豫要不要开门，那马车帘子一掀，青年连忙回身，过去狗腿地扶下来一个人，只见那人个子很高，生得一张瘦削的尖脸，长发随意地扎在脑后，二十出头，但穿着一身极其宽松的黑衣，脸上和手上都有些未消的疤痕，看上去没有从前的朝气和邪气，有种沧桑和沉静，竟然是——燕霖洲。
周舒觉得自己此刻简直三魂七魄都直接出窍了。
守卫扶着燕霖洲下来，周舒这才注意到，他从前灵动而充满攻击力的双目此刻动也不动，竟然是，盲了？
这么一想，她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燕霖洲虽然瞎了，嚣张的脾气倒是没怎么变：“燕九人呢？是找错了地方吗？”
周舒正待说话，却看到粉婆婆从不远处走了过来，手上还端着一盆洗好的围裙和帕子：“呀，十少爷。贵客啊！”
燕霖洲微微抬起下巴，依然露出那倨傲的神情：“你是谁？”
“我是九姑娘的教养嬷嬷粉婆婆呀！”粉婆婆将手上的木盆放在地上，回头打量那马车，只见拉车的两匹马是难得的西域品种，马车后面放着两个半人高的大箱子，眼睛里露出欣喜：“十爷居然能找到这里，真是不容易，我们九姑娘时常惦念八姑娘，不知八姑娘嫁人后过得还好吗？”
燕霖洲当是惯常被人奉承，轻笑：“我姐姐过得自然是很好，承蒙九姑娘挂念了。”
“是呀，府里姑娘本来就少，咱们九姑娘又走了，八姑娘可不就是一枝独秀吗？咦，十爷来就来了，带什么礼物呢？”粉婆婆假装才看到那两个她盯了好一会儿的大箱子了。
燕霖洲露出讥笑，并不理会。
小龙道：“这是我们大少爷的一点薄礼，都是上好的药材……”
燕霖洲打断道：“小龙，扶我进去。”
粉婆婆看向站在门边不动的周舒：“阿舒你还发什么愣，还不把门打开？十爷可是贵客啊。”
周舒只好开门，放他们进去。小龙对着周舒道：“劳烦把我的马解下来喂些好草料。”他倒是不像周舒先前见到的那些燕家守卫，感觉人要和气一点，但总体来说，还是燕家人那种禀性。
一进院子，燕霖洲就吸了吸鼻子：“什么东西这么香？”
粉婆婆也吸了吸鼻子：“这是……这是……阿舒烧的……阿舒你今天烧的什么饭？”
周舒不想理他们，低头想把两匹马赶到院子里，无奈那马似乎不听她指挥，小龙只好过来帮忙。
粉婆婆连忙过来对燕霖洲道：“十爷，不如老身扶您进去？”
燕霖洲厌恶地摇头，直到小龙回返，才三人一起进去。
粉婆婆去灶下盛出周舒做好的南瓜饭，因为炉膛里还有余火，那饭还是温的。配着桌上的小碟咸菜，推到燕霖洲面前：“难为十爷找到这里，舟车劳顿，一定饿了吧。”
小龙先用银针试过毒，便用瓷勺开始喂燕霖洲，燕霖洲尝了一口，粉婆婆打量他神情，虽然进食的样子十分秀气，似乎觉得十分好吃。
其实这南瓜箜饭是周舒从前在土菜馆子里吃过，自己摸索出来的，做起来倒是不难，就是先把南瓜切片用猪油煎香，放点盐，再放剩饭，放在土锅里箜熟，把握好温度，南瓜自然会出水，猪油、南瓜、米饭混合在一起，软烂香甜，底下还有一层恰到好处的锅巴，配上咸菜，味道确实很好。周舒爱做这个，也是因为这些食材都是现成的。
周舒好不容易将马匹喂了，围裙晒了，肚子咕咕叫地进去，发现那一锅南瓜饭都已经没有了。
燕霖洲听见脚步声，警惕地道：“是谁？”
粉婆婆：“是阿舒，这饭是她做的。”
“她是你们的佣人吗？”
粉婆婆正要说话，周舒连忙用沙哑的声音抢答：“……是。”
燕霖洲这才道：“这饭很不错。”对着小龙道：“赏。”
小龙从袖子里取出一小锭银子，递给周舒，周舒眼见着粉婆婆的眼睛在这不够亮堂的室内发出光亮来。
看着周舒接了那银子。
粉婆婆道：“既然是屋里，还带着斗笠干什么？”
周舒只好摘下，小龙看了她一眼，见她是个年轻姑娘，似乎有些惊讶。舒此时脸上的伤痕基本全好了，也不知九姑娘给她擦的什么，额头上那个伤痕都变成了淡粉色，几乎看不见了。
周舒把斗笠挂在一旁，一边去灶下给剩下的三人做饭，一边听他们在外间叙话。
“十爷远道而来，也不说一声，说一声我们九姑娘便派人去迎接了。”
燕霖洲道：“是吗？那大少爷一个多月前给九姑娘来信让她回京，她怎么不听？”
粉婆婆打哈哈：“有信吗？是不是寄到凝山去了？肯定是寄到那里了吧，十爷有所不知，我们之前是被少夫人赶出来的，这住的地方也是别人临时给找的，那信怎么能收到啊。”
周舒知道粉婆婆在说谎，她记得十天前，燕九确实收到过一封信，那封信看着封皮打卷，想来是从凝山辗转到这里的，路上颇费了些时日。纵是燕九那么好脾气，看了那信都不甚开心，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信放在一旁。
如今看来，那信很有可能是燕霖洲说的这封。
粉婆婆还在装傻：“不知道信里内容是什么？”
燕霖洲不说话，小龙道：“我们十爷之前在奉阳立了大功，无奈在冷湖里眼睛里受了伤，先前中了毒烟，身上也不大好，本来当初是就便就要让他在凝山休养的，谁知宋居士并不愿意，加上一时也找不到九姑娘所在，就只能先回京医治，也不知是耽误了时间还是什么的，大少爷为我们爷请了太医，却也没用，又花重金请了北部药王来，却还是没有起色，无奈之下在老夫人的建议下才给九姑娘写信，谁知九姑娘却连回复都不回复。大少爷为此颇为生气，说要差人抓九姑娘回去，跪在老爷灵前赎过，不过我们少爷觉得，九姑娘到底是自家姐妹，做事不能太绝，出于同胞之情，便亲自过来了，大少爷觉得十爷说得是，便命我们带来一箱金银，一箱上等药材，大少爷原话是，往日里都听说九姑娘医术高明，今日里便该是真真显身手的时候了，只要九姑娘这次能医好十少爷的眼睛，这些礼物便都归九姑娘所有，”小龙言毕，打量了一下这家徒四壁的屋子，“以后每个月也会收到燕家的财物。”
奉阳城发生了什么，周氏自然是最清楚的了。听了这些话，心里轻哼一声，觉得这燕家人做事的风格真是厚颜无耻至极，槽点颇多，吐无可吐，分明就是自己求别人，有几个臭钱还在这里嘚瑟。
他们做事不择手段，想来也是因此，九姑娘才不愿与他们为伍吧。得了他们的财物，难道不是就要听命于他们吗？
纵是粉婆婆，听到这样一番话，也觉得难受，假笑道：“瞧大少爷说的，说的好像咱们九姑娘没为燕家出过力似的，之前那什么各种针，各种毒，难道不是从我们九姑娘这儿得的，为了这个，九姑娘总是心里难过，这些年这么到处行医，她说也是个赎罪。”
燕霖洲冷哼一声：“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救世菩萨啊。她老家药王谷里炼制的毒药还少吗？”
粉婆婆：“……”
燕九和灵草到了晚上才回来，而此时燕霖洲已经自行安顿在了粉婆婆那间屋里，小龙在照顾他。粉婆婆把情况给燕九说了一遍，“咱们现在什么都缺，且不说远的，就这两箱东西都够我们吃用一阵子了。”
烛光里燕九脸上无悲也无喜：“来了哪里有不治的，只是既然药王谷的人也给他瞧过，也治不好，我同他们师出同门，我也没有什么把握，再说了，依他所说，那些人才给他治了多久他便说治不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眼疾不比别的，三个月半年都恐怕难以有起色，恐怕是别人还在医治，他自己就烦了，这位十爷是大少爷的宝贝疙瘩，从小脾气就不好，我现下也不可能每天什么都不干，紧着照料他，若是照顾不周，他一个不忿，还会惹来别的祸患。”
粉婆婆想要改善生活的决心特别足，加上觉得反正还有小龙伺候，更觉得没什么：“这有什么？姑娘只管配好药，每日里十少爷那边，老身来打点伺候。”
说着，就把周舒做好的鱼汤用食盒装好，去那边了。
周舒看到这些，心下想着，看来自己务必该等燕十眼睛好之前走掉了。就算他眼睛好不了，天长日久，她也怕自己露陷。
周舒一边盘算着离开，一边还是要做事，燕霖洲脾气本就不好，盲了以后就更加古怪，不说别的，吃上就很刁钻，也不知为啥，却十分喜欢周舒做的南瓜饭，周舒一日里几乎要给他做三顿，他好像都不会腻。然而，本来做饭这一茬不用担心，加上又有小龙，粉婆婆还能勉强把局面hold住，谁知道才过了一天，说是凝山那边出了事，小龙接到命令，前去支援了。
粉婆婆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崩溃了，白日里恍惚之间，一个不小心，把脚给崴了。因为要给燕霖洲配药，还要顾药堂里的活儿，燕九忙得要周舒送饭过去吃，周舒正要提着食盒出去，此刻只能放下，先扶粉婆婆到床上，粉婆婆道：“阿舒，你务必去给九姑娘说说，哎呀，我老了，也不中用了，叫她干脆别顾前头那一摊了，把十爷照顾好才成啊，你也别以为我老太婆只为了钱，我怕大少爷要是……”
周舒点了点头，安抚好粉婆婆的情绪，拿了食盒去送饭，药堂里灵草穿着白围裙在外面配药，九姑娘和一个病人在后面一间净室里，病人显见是疼急了，哀嚎声听得周舒都觉得渗人。
灵草听得里面叫唤，急得皱眉喘气：“光用些柳树皮有什么用？”
周舒沙哑声问她怎么。
“如今不比在凝山，好多药材都没有，给人缝针就用点柳树皮阵痛，几个人受得住？”
惨叫声持续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息止，九姑娘从净室出来，白围裙的前襟上染着血，轻声责备着灵草：“说什么呢？病人都听着。”
灵草撇撇嘴，小声道：“本来就是嘛。”
待送走了病人，换过了围裙洗过手，燕九才和灵草坐在问诊的旧桌子上开始吃饭，桌子角还放着刚刚病人家送来的一篮子枇杷和一尾鲜鱼。周舒打量燕九的手，可能是太累了，那一双修长白皙的素手一直在打着颤。
她都有点不忍看，燕九什么都好，但是未免太过理想主义，不懂生计，这样下去肯定是不行的。
燕九望着周舒笑：“今日里这蘑菇饭真好吃，多谢阿舒了。”
周舒笑了笑，有些心事重重。
灵草望着燕九道：“姐姐，你不会真愿意治好了燕老十，然后我们以后就听燕老大支配了吧。”
燕九本来就话少，只回答了两个字：“不会。他们的财物，我们不要。”
“那我们干嘛要治他，这个人作恶多端的，治好他反而害了别人。”
燕九道：“什么是好，什么是恶，是你可以判断的吗？他今日为恶，便终生为恶吗？”
“这……”灵草陷入了沉思。
“医者，治病救人便是本心了。”
灵草吐了吐舌头，换了个话题，看着不说话的周舒：“阿舒姐姐，今天燕老十有没有作怪啊？”
周舒看着这样的姐妹俩，还有桌底下那寒酸的诊金，道：“婆婆……脚崴了……我来照顾……他吧。”怎么都要赌一把，反正燕霖洲现在也还看不见，待有了启动资金，便可以帮助他们姐妹先搬离这里，改名换姓去人多点的地方置点产业，开一片医馆，雇点人帮忙，又有生意做又可以行善，燕九这样的医术也不会白瞎，总比这样坐吃山空被人要挟的好。这就是她想做的报恩了。
3点前已更新，只是修改了一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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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都是为了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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