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京，元康五年。
春日里难得的雨，一连下了几日，从南禅寺往外望去，整个魏都都被笼罩在濛濛细雨中，看不真切。
天神显灵的传言从宫里传到宫外，陛下大喜过望，扬言着要轻徭薄赋，感慰上苍，只是自古富贵入凡尘，那顺帝整日贪图享乐，又怎会知到万业民为要，寻常人家都盼着这场雨吃饭呢。
话说如今，这京城上下哪里的热闹最好看，上至古稀老人，下到垂髫小儿，都会指着不远处的封府大门告诉你：“乡野千金，上京寻亲，话本上写的那儿都有。”
天子的岳父，一向以清高持身的封大人，竟然有个养在外宅的女儿！
这可把人震的不轻，后院失火，顺帝是会保岳丈，还是保自己，人人都翘首盼着。
事发时天刚蒙蒙亮，朱雀街上稀稀落落只有几个卖胡饼的小贩，是而封府那沉重的红漆木门一响，不过一瞬，就引的整条街的商贩侧目。
“来人呐，堂堂当朝尚书敢做不敢认啦！”
叫喊着的是一个膀大腰圆的仆妇，看那架势，只怕比街尾的屠夫还要强硬上几分。
仆妇身后跪着个清瘦的小娘子，荆钗布衣下皓腕如雪，只是可惜太瘦了些，腕子上的一圈银镯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这也太惨了……"
说话的妇人是城中的刘秀娘，她家半年前刚得了对龙凤呈祥，遇上了可怜人，忍不住多了几分侧目。
眼前的姑娘除了手上的镯子就没戴其他饰品，黑绢般的长发被一支竹条绾在脑后，明明是山中女子最常见的打扮，偏偏被她穿出些不一样的味道来。
尤其是那双鹅蛋脸上的眸子，眼型饱满，含着春水，眼尾平缓，不高不低，不卑不亢，像是名家书法中行云流水的一笔，低眉垂目时，反而有了些许佛性，看一眼就让人生出了怜悯之心。
刘绣娘越看越觉不对劲，摸着脑袋咂摸了几下嘴。
嚯，这丫头长的真像……”
刘绣娘终于咂摸出这丫头像谁来，捂着嘴一声惊呼，拔腿就想往人潮外跑。
"诶诶……她刘婶，你跑啥嘞!"
王大嫂一把拉住刘绣娘，一脸不解，她这人最是爱凑热闹，怎的今日改了性子。
"哎呀!造孽呀。"
刘绣娘拍手一跺脚，有些惊惧地又瞥了那小娘子一眼。
也不怪她不敢看下去了，只是眼前这位和宫中冠绝后宫的贤妃娘娘，长的太像了……
提起贤妃的名号，街坊邻居里或许还有人不知，但要换成封家嫡女封颂嫣的名字，从街头到巷尾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旁边有几个耳朵长的，听见了封颂嫣的名字，也凑过来求刘绣娘给他们讲讲这密辛，几个人围在一起挑挑拣拣，算是凑齐个完整的封家过往。
这封颂嫣是封尚书掌上唯一一颗明珠，自是从小就担起了家族门楣，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尤是那一手琵琶，算得上是名满京都。
“嫁入要嫁封嫁郞，娶妻当娶封家女”市井里孩童玩闹着的曲调，一时间竟也让封家水涨船高。
前岁，封颂嫣及笄礼刚过，封府的门槛就被上门提亲的媒婆踩了个滑溜溜，封重安是何许人也？党政中杀出来的老狐狸，在自家闺女的婚事上更是拿出了比往日更甚的心计。
太过招摇的嫁不得，寒门士族又无立根之本，挑来挑去选中了当朝天子的表兄，周霁淮。
此人年少成名，更是有勤王之功，虽说现被困于天子脚下，成了有名无实的异姓王，但这人乃金鳞，早晚不是池中之物.
唯一的不足，便是其父在数年前掺进了太子逆党之案，最后落得个横死狱中的下场，如今的周霁淮，就算顶着皇亲国戚的名号，恐也再难洗刷掉父辈延续至今的污名。
旁人看不上的这一点不足，恰巧合了封重安的心意，要知道这伴君如伴虎，伴贵胄不似伴虎，但若是伴不好了，和伴虎无甚区别。
他要的，就是整个封府晦暗不明的立场。
至于周霁淮那边，能趁此机会拉拢朝中重臣，何乐而不为？
是已旧岁一过，封府上下张灯结彩，封颂柏更是在外大肆宣扬起妹妹要嫁给当朝新贵的消息，可左等右等没等来懿诏，反而等来了陛下身边的近侍。
就在众人都以为向来标许清流的封家会拒了圣上美意，安心让女儿待嫁周府，这封颂嫣却偏偏接过了圣旨惹出台兄弟阋墙，好不唏嘘。
尚书府瞬间沦为众矢之的，名门毓秀变成了祸国妖妃，封家女入宫那日，龙椅上那位甚至派了心腹来迎，朝野中有看不下去的说了几句嘴，第二日就被莫须有的罪名拔了舌头。
日风甚下还有谁人敢评舌论足，只剩下些不闲事大的等着看绥安王的反应。
周霁淮的手段狠辣世人有目共睹，往近处说，那多嘴之人的舌头，就是他带人去拔的……
朝堂上再呕心沥血，也不如此刻的痛让人抓心挠肝。
封重安怕是肠子都悔青了，他自认乖顺的女儿把整个封府架在火上烤，他亲手选的女婿顷刻间就能让封府灰飞烟灭。
*
刘绣娘的话像是一石拍起惊涛浪，周围的人都绕着这线头悉数议论起来。
“这封大人可真是会生，大狐狸送进宫，小狐狸解燃眉之急。”一旁人笑的揶揄，不过也不怕旁人笑，封颂宁在周霁淮上门讨债的节骨眼上回来，可不是解了封重安燃眉之急吗？
议论封家的话越说越难听，望月替封颂宁打着扇子，细微的风吹来，只叫美人的芙蓉面更白了几分。
“小姐，门还是没开。”
望月借着扇子盖住唇角，落在封颂宁耳边说了一句。
封颂宁闻言倒是不急，隔着衣料揉了揉已经跪麻了的腿。因为长姐的事，整个封府命悬利刃之下，父亲想用她来摆平窟窿，可没想到自己会提前一步上京，往热锅里添上一把火。
现下的封府里，恐怕已经兵荒马乱了吧，封颂宁死死地盯着那扇赤色大门，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原本白皙的面庞染上了病色。
“小姐你别吓我，夫人若是见了你这样，想来在天之灵也不能安息呀……”
望月是个省心的，见她咳的厉害，眼泪也流得真切起来。
百姓只知封府有一位正头娘子，一位侧室姨娘，哪还听闻过其他劳什子夫人。
安静了的人群再一次攒动起来。
“哎呦真是造孽啊！这……这尚书大人怎么会做出如此伤天害理的事呀！”
为自己抱不平的人越来越多，更有甚者叫喊着要封重安出来说话。眼见差不多了，封颂宁借着咳嗽的劲把药往嘴里一放，顺着望月的力道倒了下去。
“小姐晕倒了！”望月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站在一旁观望的百姓涌了上来。
吱呀……
婆子揉了揉自己敲痛了的手，眼前那扇紧闭着的红漆木门，终于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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