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时节,秋气渐深。
镇国公府内薄雾弥漫,墨蓝色的天幕渐渐撤去,最东边处正泛起橙红的霞光。
现下正是一年来采集露水的最佳时机。
姜岁欢踏着后山园林潮湿的晨雾入内,待到天光大亮,才抱着两瓶刚装满的青釉荷叶盖罐匆匆赶去了幽梅园。
听着屋内传来的几声幽幽琴音,她才长舒了口气,伸手锤了锤自己发酸发硬的肩膀。随后又抱起釉罐,规规矩矩地站在雕花梨木门前等着主人家的传唤。
幽梅园外厅新来的小丫鬟没见过她,不免多瞧了两眼。直被那白净如玉,细腻如雪的妙人儿勾去了心魂。
虽说她那小脸苍白到无一丝血色,眼下更是青了一片,但也无损她的半分美貌。
“瞎瞧什么呢,再偷懒,仔细我将你赶回下等仆役那处去。”一旁的大丫鬟夏桃见小丫鬟停下了洒扫地动作,不知道盯着什么就看了入神,反手便用拂尘木柄敲了她的脑袋。
“好姐姐,我不敢了。”小丫鬟捂着被敲疼的头顶讨饶,“夏桃姐姐,这位姐姐是谁呀,长得可真好看。”
夏桃用眼睛扫了姜岁欢一眼,不咸不淡道,“这是府里的表小姐。”
小丫头看看大丫鬟们的衣裳,又瞧了瞧姜岁欢身上披的那件粗麻薄氅。初来乍到不懂得遮掩,想到什么便冲口而出,“表小姐长得倒是像年画娘娘般好看,怎得穿的衣裳还不如屋里的姐姐们?”
一旁的春杏抬眼朝那抹淡粉色的身影看去,低低哼笑一声,眼里尽是嘲弄“劳什子的表小姐。”
“可莫要瞎说,这位表小姐马上就要嫁出去享福咯,到时候可是正经的侍郎夫人呢,哪里是我们这种丫鬟家家能比的。”
秋梨这话一出,房里洒扫的丫鬟仆妇登时笑成一片。
反观姜岁欢这边,纤白的指节握着釉罐紧了又紧,直到指尖泛白,她才失力地泄了气。
最终什么辩驳的话也未说出口。
可连日的少眠加之此刻的言语刺激,她只觉得自己此刻头晕目眩,被那“享福”两字激地胸口绞疼。
“当真?那真是恭喜表小姐了。”小丫鬟天真,不懂话里头的弯弯绕绕,只当她是真要嫁入高门享福,便由衷地替她开心。
见来者纯然,姜岁欢也不愿多辩口舌,只是淡淡回了句,“这喜便先不接了,家中长辈还未曾给我指过什么亲事。”
“快先别说了,表小姐还不知道这喜事儿呢。”夏桃夸张地比了个噤声地手势,随即外厅又是一阵哄笑。
“吵嚷什么,是谁在外头?”
屋里的主人一发话,外头马上便沉寂了下来,丫鬟们手上的动作更是勤快了几分。
“回夫人,是表小姐送晨露来了。”春杏放下手中的湿布,走到门口回话。
“带进来吧。”
姜岁欢被春杏引着她入内时,里屋正传来薛鸣鸾娇俏的说话声。
“母亲,我手指都刮疼了,要么就作罢吧,菊月宴这么多名门闺秀,如何轮得到我去出那风头。”
薛鸣銮揉了揉微红地指节,瞧着刚走进来的姜岁欢,一下便觉心浮气躁,于是又负气拨弄了下琴弦,拉出一道刺耳声响。
“你啊,愈发没规矩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赶明儿我就去请宫里的教习嬷嬷来教你。“国公夫人凌氏只得伸手点了点薛鸣銮的眉心。
“母亲,鸾儿错了,你就疼疼鸾儿吧,鸾儿哪里受得住宫里嬷嬷的手段啊。“薛鸣銮连忙讨饶。
“行了,不与你闲说。菊月宴那日,太子也在呢,你且自行斟酌,这琴到底该怎么练。”
“母亲放心,宴会那日,鸾儿定当拔得头筹,一展风采。”
好容易将母亲敷衍了过去,薛鸣銮这才幽幽回头望向姜岁欢与她手中的两罐晨露,“呦,差点忘了这茬。妹妹久等,是我怠慢了。”
“我瞧着你手上的伤还未好全吧?快些将罐子放在桌上,仔细再伤着。”
话语看似客套,实则尽显轻慢。
姜岁欢早便习以为常,低头欠身道,“应该的。”
“好孩子,快过来。”凌凡霜像是想起了什么,朝姜岁欢招了招手。
无事不献殷勤,姜岁欢将手上的青釉罐子放在桌上,忐忑不安地绞着衣摆上前。
薛鸣銮见状,轻笑一声,“怎的,还怕我们母女吃了你不成?快些过来,母亲这是有大好事儿来跟你说呢。”
凌凡霜亲昵地握住姜岁欢地手拍了拍,“我与国公给你许了门好亲事,是兵部尚书家的嫡子。虽说是续弦,但你知道的,嫁过去可是正经主母,不会教你受半点委屈。”
姜岁欢大惊,虽说之前府上的丫鬟仆妇间都传遍了,但那都是下人间捕风捉影的猜测,当不得真。
可今日亲耳听到凌凡霜要将这门亲事许配给自己,她一下便慌了心神,连忙跪地,道,“岁欢自知罪臣身份,不敢妄加攀附。况且岁欢父母双亡,婚姻大事应由姨娘决定,姨娘还未答应,岁欢不敢妄自承恩。”
像是没料到姜岁欢会如此抗拒,桌案前刚刚还笑意盈盈的凌凡霜一下就冷了脸色。
夏桃是个惯会察言观色的,一见主家的脸色,便上赶着开口训斥,“傲气什么?还当自己是以前那个尚书府的大小姐呢?
罪臣之女,若不是我们国公府收留,好吃好喝地供着,早不知跟着那些流民被外放到哪儿去了。如今倒是四处挑拣起来了,连这高攀的婚事都看不上了。”
“夏桃,不得妄言。” 待夏桃把话说全了,薛明鸾才出声喝止。
看似厉声斥责丫鬟的无理,实则眉头轻挑,面色轻蔑的摆弄着手指,眼神中满是对姜岁欢抗婚的不屑与嘲弄。
一个无宠无背景的妾室带来的外甥女,国公府愿意赏给她一个表小姐身份,不过是为了笼络朝堂关系,待嫁做陪罢了。
谁叫那兵部尚书家那位刚好求娶到他们镇国公府里了呢。
只是那尚书嫡子赵随当街就敢暴打发妻,现下又成了个丧妻鳏夫,名声确实是不太好听。
都道那送嫁的轿子不是轿子,而是送葬的棺材,来催命的呢。
姜岁欢将这出戏看到这儿,饶是再迟钝也知道了,夏桃敢如此顶撞,定是就了薛明兰母女的意思,在提醒自己莫要忘本,好好地接下这桩婚事。
见姜岁欢仍是固执地跪在案前,不肯松口,凌凡霜拿起手边的茶盏,浅眯了一口,转了话风,“对了,你姨娘的病可好些了?”
“我记得前些日子,你不是着人出府请了个郎中给她瞧了瞧么?开的那几副药可还管用?”
“回夫人,有些用处,但姨娘的咳疾还未好全。”
“我瞧这咳疾也连绵一月了。这样吧,春杏,你拿我的牌子,着人去宫里请个太医来看看陆姨娘的咳疾。”
“还有你的婚事,我会亲自同你姨娘说的,莫要担心,你姨娘定会感激我给你配了这门好亲事的。”
见凌凡霜肯松口叫人给姨娘看病,姜岁欢饶是再有抗拒,也只能将反驳的话咽回肚子里,“多谢夫人。”
“好了,没什么事儿的话,你就先下去吧。”凌凡霜看似困倦地摆了摆手。
见姜岁欢要走,薛鸣銮一下又起了逗弄的心思,连忙将人叫住,“对了,你这几日早起替我采的竹叶露水,甚是清爽。我听闻东福寺金桂已开,劳烦你后几日再起个早儿,去给我采几罐金桂露水吧。”
“我会让管家差马车送你,放心,必不会让你这尚书府的未来儿媳,遭半点子罪的。”
“岁欢记下了。”
姜岁欢微只得又回来朝她福了福身,随后一脚深一脚浅地朝门口走去。
薛鸣鸾目送着那抹浅粉色的身影踉跄出门,见其临了还被那石木地柎绊了一跤,不禁嗤笑出声。
转头咬了片秋梨刚剥好的金橘瓣,酸酸甜甜汇入喉中,只觉得心中好不爽快。
她忽得忆起往日姜岁欢家中还未落罪时的光景。
尤记得那时的姜岁欢婉如天上的月亮。周围围满了各府贵女。那时而的自己还只是个国公府家不甚起眼地庶女,不论相貌和才情都被姜岁欢压了一头。
可时过境迁,母亲被扶正,自己俨然成了国公府唯一的嫡女,当初如月照空的姜岁欢家中生变,成了一棵寄住在自家的蒲草,任人揉捏。当真是天道好轮回啊。
薛鸣銮嘴角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母亲,您说菊月宴时,我便梳上如今贵家女中最流行的双蟠髻可好?还有安福寺的姑子前些日子给府上送来的那两匹尼罗,就用来给鸾儿裁两身… …”
两人说笑间,凌凡霜身边的夏嬷嬷匆匆推门入内,俯身在她耳边说了句话。
凌凡霜登时脸色一变,眉头紧蹙道,“可有找到人?”
“还未,听老爷身边的庄贵说,怕是凶多吉少了。”说完,夏嬷嬷便垂了眉眼,恭敬地站在一旁。
凌凡霜只觉胸中有一股热气翻滚,一下便从椅上站起,在屋内来回踱步。她也不知此刻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最终只憋出一句,“甚好,甚好!”
想当年自己以侧室之位入府,便是叫那垂兰园的女人压了一头,连带着她的一双儿女都比薛适矮了一头。
她在府里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找了垂兰园的错处,将两人赶出了府,自己也被抬了正,可这舒心日子没过几年,垂兰园那女人所出的儿子薛适竟连中三元,一上朝堂便被圣上重用,连带着国公爷和族老都对他刮目相看,多次上门陪着笑脸请他归宗。
薛适性子傲,竟还屡次拒绝,国公爷这才负气给她儿薛卞璞请封了世子之位。
没想到薛适在因在朝堂翻云覆雨的手段,结下不少仇家,被人暗害,现下音讯全无。
这下好了,垂兰园那个前两年刚刚病故,而她唯一的儿子如今也凶多吉少。
这下她和她儿终于可以稳稳当当地稳坐国公府头椅了。
痛快,当真是痛快地很啊!
大喜过望,凌凡霜似哭似笑地抓住一旁的夏嬷嬷肩膀再三确认,“当真是派出了百余名暗卫也寻他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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