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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人间八万春

来人黑金刺绣窄袖衫,高八尺,端是站在那里,便让这本就狭窄的禅房显得更加逼仄起来。

他刚踏进来,浓烈的血腥气顿时充斥整个里间。

空桑叶荣脸上的笑容渐褪,眼角压了下来,视线落在沈如阑腰腹处一指长的刀伤上,有红色的鲜血顺着衣角滴落地面。

“阿星。”空桑叶荣淡淡道:“去向慧仁方丈求些金创药来。”

这时,阿星恰好将赤脚郎中提进来,闻言手一松,赤脚郎中头朝下砸向地面。

阿星怔住了,视线下移,盯着沈如阑腰上的伤口。紧接着他转身夺门而出,速度之快,只让人瞥见他的一片影子。

“惟初,”空桑叶荣看着沈如阑的眼睛,嘴角浮现一抹酸涩的弧度,“又是皇兄吗?”

“......”

沈如阑没回,那便是默认了。

阿星很快回来,手中拿着金疮药和纱布。沈如阑接过,撒药粉,裹纱布,粗鲁地给自己包扎。

赤脚郎中已经被解开,此刻正跪在空桑叶荣的床榻前为他把脉,额头上大汗涔涔。

沈如阑嘴里叼着纱布,倏,他听见一阵牙齿打颤的声音,上瞭眼皮,见赤脚郎中的手颤抖个不停,剑眉一蹙间。

铿啷——

一柄短刀应声贯穿土炕上的小方桌。

“再抖擞,我刮了你的皮。”

郎中眼睛瞬间瞪得如铜铃般大,汗水顺着他的脸颊从下颚滴落。

他一刻也不敢忘,自己究竟是如何到的此地。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他被此人像提鸡崽子一半,面对数十人的围殴,血与肉的搏杀。

只顷刻间,尸骸遍野,鲜血混着雨水溢满沟渠。

而此人站在尸地中,眼若冰霜,闪电照亮他染血的侧脸,形如鬼煞。

郎中不敢马虎,为了抱著小命,他立刻让自己静下心来号脉。

来的路上,沈如阑已经跟他介绍了空桑叶荣的情况。

身重剧毒伴随十数年,因落湖发作,只剩一口气。

然,郎中仔细号脉,为了更专心致志,他甚至闭上了眼睛。

脉搏只比常人弱些许,是风寒所致。他又扎破空桑叶荣的指尖,查看眼耳口鼻喉。

他颤颤巍巍地扭头去看坐在炕上的沈如阑,极小心道:“这位公子只是略感风寒,并无中毒迹象啊。”

沈如阑如隼的眼睛盯着他,半晌,也不知信不信,听他冷道:“阿星,把人带出去。”

阿星领命,拉着郎中就要往门外走,“那郎君,您说好的报酬......”

“......”他缓慢抬目,右边眉毛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竟带了丝丝意味:“别急啊,你且去门外候着,我办完事儿自会给你。”

门打开再关上。

“你好了?!”从进屋后,沈如阑头一次情绪波动,“谁治的?”

“慧仁方丈。”空桑叶荣淡笑回。

沈如阑拧眉,须臾,又问:“痊愈了?”

空桑叶荣浅笑着,似是早已接受自己的命运,眼底无半分悲色,“我身上的毒,你最清楚。若这般容易便能痊愈,你早就寻到人替我治好了,不是吗?”

沈如阑眼皮微阖,没再多言,转身离去。

屋外。

夜静更深,黑压压的乌云遮蔽圆月,湿冷的春风迎面而来,寒冷侵肌。

郎中站在廊庑下,他里里外外裹了好几层粗麻布衣,但仍冷得双腿打颤,正哈气搓手抵御寒凉。

吱呀——

门从里打开,郎中见沈如阑走出来。

也不知是不是被风吹糊涂了,他咧嘴笑着凑到沈如阑跟前,黑夜中,那双渴望金钱的眼睛发亮。

沈如阑用眼角乜他。

俄顷。

他嘴角微微勾起,顿时这张如刀削斧刻的侧脸轮廓分明,一张没得雌雄莫辨的脸蛋,邪魅蛊惑,昳丽艳艳,只是这艳丽中,透着股阴寒。

郎中脸上的笑缓慢消失,嘴角一点点绷直。

“江南第一郎中的名号果真名不虚传。”

郎中心里紧绷的弦因这句话而放松些许。

其实,这第一的名号是他为了生计自吹自擂的,不是真的。他的真是身份是个毒师,这也是他听闻病人症状与毒有关,加上对方提出的报酬丰厚,他才同意跟来。

只是这病人莫名其妙好了,他不仅没费力气,还能拿到报酬。

一时间就有点得意忘形,“郎君谬赞了,小生未能帮上郎君的忙。倒是郎君却还肯兑现诺言,当真是个顶个的大好人哩。”

“呵。”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呵笑,郎中奇怪抬头,伴随句:“只可惜太笨了。”

噗——

郎中倏地察觉脖颈一凉,瞠目惊恐,盯着无表情看着他的人,眼睛似乎想把眼前人盯穿,嘴巴张着,想说什么,却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双手死死捂住脖子,鲜红滚烫的血从指缝中汩汩涌出。

两秒后,他直直坠向地面,而在他落地的同时,禅房的门应声打开,阿星从里边走了出来。

冷风料峭的庭院中,白色梨花四处飞舞,只见那庭院正中的石板路旁,郎中双目大张地倒在血泊之中,而沈如阑,面不改色将短刀擦净,放回鞘中,长身玉立,风掀飞他的冷硬的额发,目色霜寒。

“何事?”沈如阑面部表情偏头问道。

阿星吞了口唾沫,舔了舔唇,走近前,看着地上死不瞑目的郎中,他不确定他接下来的话还有没有说的必要。

“公子说,叫主公你......留此人一命。”

闻言,沈如阑深眸稍顿,半息,脸上已然布满懊悔之色,“你为何不早说?这都没气儿了。”

阿星嘴角抽搐。

早说?我来得不够早?谁能想才两句话功夫你能把人这么果断杀了。

阿星心中跟明镜似的,不论他早点或晚点,结果都是一样的。公子让他出来,便是算准了主公想杀此人。

只是,主公决心要杀之人,都活不过当夜子时,从无例外,他又怎么阻止得了。

“阿星,究竟是何人医治的公子?”阿星还在腹诽呢,突然便听见沈如阑严肃问他,阿星脸色瞬间不自然起来。

“......”

他不回答,他答应了公子不能说的。

沈如阑看着他,眼眸微眯,缓慢说:“阿星,公子待你不薄,你不想他好了吗?”

闻言,阿星猛地抬头,声调忽地拔高,“公子,公子他当真能痊愈吗?”

“那人到底是谁?”沈如阑嗓音很沉,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中挤出。

阿星垂头咬唇,他纠结着,片时,自私战胜了忠诚。他似吞了刀片般,极慢从喉咙挤出:

“是......住在西禅院的林女郎......”

-

西禅院里,林作雪一觉睡到晨昏才醒。彼时,抱月已经准备好了洗澡的热水,只等她醒来。

吃了三广送来的大白馒头,林作雪洗好澡后,躺在坑上,等待头发自然晾干。

炕头的火烧得很旺,抱月时不时便去舔柴火,窗外桃花的香味淡淡从窗棂吹进屋内,天边,是火烧云的如画景色。

主仆俩安静地躺在炕上,好不惬意。

林作雪斜靠在窗棂上,目光朝东边看,盯着冒出墙头的白色梨花树。

算算时间,空桑叶荣这时候也该醒了。按道理,她治了他,应当再去复查。

但到底,林作雪心亏了。因知晓空桑叶荣未来的身份,所以在治他一事上,她留了余地,只施针将毒素又重新压回空桑叶荣筋脉中,治好他的风寒。

前世,她曾为了鹤无声在外命妇间左右逢源,便常听闻她们说起当时已经称帝的空桑叶荣,其中就有关他身重奇毒之事。

有传言说他在十岁之时曾被丢进蛇窟中,先皇派人找到他时候,他身上全是毒蛇牙印。

蛇窟中毒蛇种类繁多,这就能解释为何空桑叶荣体内毒素繁复难治。

将视线从东禅院收回,青葱细白的手指轻拿起置于炕桌上的梨木树,有一下再一下地梳发尾。一双潋滟的杏眼因陷入回忆中而似朦上一层远黛,渺若烟云。

她记得,上辈子这个时候,空桑叶荣并未被治愈。他彻底痊愈是在两年后,也就是她嫁给鹤无声那年,荣国才寻到高人替他解毒。

虽说,她现在也能治好他,让未来的帝王欠自己一个人情,这在后世无数人争先恐后想要的,林作雪也很想要,但她不敢,恐因为她无意间的举动,而导致后世所有的变数加快。

那是一个乱得不能再乱的三年,天下鼎沸,兵荒马乱,虎狼不互食,人却食人,母甚食子。

她还没做好准备,她还有许多事没有做,如今更被困在这三清山中,束住手脚。

怎能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去赌。老天既然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那这辈子,她发誓,再不为任何人而让自己陷入危险境地。

......

翌日清晨,远山朦胧,林作雪起了个早,当三广提着三个白布袋子按时出现在老方丈们居住的寮院门前时,她已经等在那里,随即与三广一起进了寮院。

自在寺有三个院子,东西两院以及供奉佛塑主殿后的寮院,那是寺院老方丈住的院子,院内共有三间厢房,三个老方丈分偏安一隅。

林作雪是来找慧仁方丈寻吴茱萸解毒的,此前,那孙妈妈受周氏指使曾在她的吃食中下了马钱子,吴茱萸是最常见的草药,可解马钱子,她想着慧仁方丈应当有,便来了。

寮院的西厢房,格栅门大开着,一身黄衣红袈的慧仁方丈正跪在佛龛前进行晨日诵经。

林作雪没打扰他,和抱月站在门外等。三广给两个方丈送馒头过来的时候,唤了她一声,门内的慧仁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慧仁立掌施礼,也知林作雪所来有事相求,便道:“不知林施主寻老衲所为何事?”

林作雪笑:“听闻方丈素来有收集草药的习惯,不知这吴茱萸您这可有?”

“施主稍候片刻。”

慧仁思虑片刻转身进屋,再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根晒干的吴茱萸,他道:“吴茱萸老衲平日用不上,手上只有两株,施主便全拿去了吧。若不够,可去后山药莆中采摘。”

慧仁是这三清山上唯一懂医术的,且不赖,三清山距郢都城几十里,他在山中种有药莆倒不奇怪。

林作雪连忙道谢,“小女在此,便先谢过方丈了。”

这时,三广放好馒头出来,慧仁笑着对三广道:“三广,一会儿你送完馒头,替我将林施主带去后山药莆吧。”

“没问题方丈。”三广笑回,“那我把这馒头给东院的施主后,就送林施主去。”

林作雪跟着三广来到西厢院汉瓶门外,三广一身黑色道袍走在前头,见林作雪停住不走了,回头疑惑看她。

林作雪笑道:“小女尚未出阁,不便进去,还是在外面等道长吧。”

三广了然,提步跨进汉瓶门。

抱月双手抱着馒头布袋,奇怪看了眼林作雪。

她不解,从前未见女郎多注重男主之防,昨个甚至还盯着男子的身体眼角都不眨,怎的今日倒是忽然重视起来了?

三广进院的时候,园中的梨树下,一个高大的黑袍男子正坐在石凳上磨刀,只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低下头去。

阿星打着哈欠从偏房出来,小跑着到三广面前,接过馒头顺便将昨日的布袋还给他。

“辛苦了小道士。”

三广手捏拂尘,闻言笑了笑,这本是他分内的事情,习惯了。

只是......

他略带犹豫地看了眼梨树下的男人。

阿星跟着望去,随即嗐道:“无碍道长,我家主公他吃过了。不过道长,你可知这山中哪里有笔墨?我们带上山的用完了。”

吃过了?

山中每日吃食都是由三清观厨房做的,都是大白馒头,除此之外,只有几十里外的郢都城内才有吃食。这才辰正时分,怎的就吃过了?

三广心中疑叹,面上不显,回答道:“有的,施主可去观中询问,自会有人领施主去拿。”

阿星:“我还要照顾公子呢,不如你帮我跑一趟送过来吧。”

“也好。”三广颔首,可随后他眉头一蹙,转口道:“不可。小道还要陪林施主去药莆。不如,待送午食之时,再给施主送来可否?”

“嘶——”阿星挠了挠头,“那行吧。”

三广微笑点头,正欲离开,一道低冽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等等。”

“你口中那药莆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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