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前，守门侍僮正昏昏欲睡，朦胧间瞧见远处出现个格外熟悉的影子。
他揉揉眼，慌忙仔细远瞧。
天色渐晚，日头彻底落下去，只剩下些气蒸彩蕴的霞光，将四处染了一片红。
借着不甚清楚的天光，小僮眼尖地瞧见人群中的二公子。
他一下子跳起来，忙招呼一旁同伴通知府上管家，自己则三两步跳下青石阶来，朝归家的主人跑去。
隔着老远，于行宛便听见有人在喊。
有个看着年纪不大的青衣少年直直地冲他们所在方向跑来，他表情欣喜，一路叫着“公子！公子！您回来了！”
街上行人如云，硬是被他从中挤出条路来，边跑边嚷道：“都让开！让开！没见我家公子归家么！你们这些庶民，别在这里挡道！”
路人瞧此人气势冲天，强忍着让开了，眉宇间却多有不快。
于行宛见他如此做派，心下也隐约有些不适，直觉这样不好，却无暇多言。
便见这小僮已冲到自己面前，弯腰堆起个讨好的笑，道：“公子，您总算回来了，府上都急死了！公子在外面，一定吃不好，睡不好，肯定受苦了，奴心中想到如此便心痛啊！现在可算是回府了，天这么晚了，公子渴不渴？饿不饿？”
他长相颇清秀，说话也脆生生的。这样一番油头滑脑的做派，由别人做来当显谄媚。摆在他身上，却觉得是很真心实意的担忧。
于行宛不大习惯被如此热情对待，可还未来得及开口回应，又见镇国公府中冲出来七八个人，一路驱散行人，直奔他们而来。
领头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其人身形微胖，满脸福相，大约是府上管家。
他气喘喘地提着衣摆一路小跑，到了跟前还未开口，便盯着于行宛上下左右看了又看，见皆完好无缺，这才扑通一声跪倒，抱着她的腿放声大哭：“哎唷我的二公子！您这是上哪儿去了？两天两夜不见人，老奴要急死了，我的公子啊！”
于行宛被这番阵仗吓得不轻，她大惊失色，蹲下要将管家扶起来，他死活不起，还大叫道：“老奴有罪，公子出了什么事，老奴有何颜面面见侯爷！”
她欲哭无泪，直觉街上行人都在往此处瞧，又羞又窘，想教管家放开自己，可他力气奇大无比，不仅不肯放手，哭声还更大了。
于行宛无措至极，只得瞧向一旁奚燃求助。才见此人不知何时离得远远的，一副看戏作态，瞅着两人笑得无比开怀。
她急死了，拧眉喊他：“你来帮帮忙呀！”
奚燃见她真恼了，这才正经些。
他笑嘻嘻凑近，先轻声安抚她两句，随后扭头看向管家，一脚将他踹开了。
于行宛在旁边看得心一紧，生怕人被踹出什么事来。但见那管家被踹倒，竟像是受惯了似的，毫不停留，一溜烟爬起来，又凑上前来。
奚燃不耐斥道：“我们这不是正要回府吗？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个什么样子，还不让开！”
管家下意识应声：“诶！公子，您请移步回府！”
说完才意识到，这人并不是他的公子，却是个瞧着眼生的少女。
奚燃虽顶着于行宛的脸，神态动作却皆十分自然，方才一连串踹人加呵斥，皆是平日惯常做派。
管家一时愣住，疑心自己眼花了，又听这小姑娘一通指挥：“我们饿了，叫膳房准备好菜送到院里，交代好下面人用心些。若有哪里慢待的，仔细你的皮。”
还没弄明白这是甚么情况，身体便比大脑更先反应过来，他连声应是，又指挥人让路领人进府。
这女孩子冷哼一声，牵起自家公子的手往府中去了。
及至二人身形在府门后消失不见，一众人也还愣在原地。
门前最早发现两人的侍僮最先回神，他面上恍惚，轻语：“怎么觉得不大对劲，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劲呢？”
另一人也喃喃：“公子今天竟然没有踹李叔，不对，李叔还是挨了踹。也不是，怎么是位女郎呢.......”
“诶，那是谁家的小姐？你们见过吗？我怎么认不出是谁。”
“我也没见过，但这气势，约莫是哪位王爷家的郡主娘娘罢。”
“能同公子顽到一处去的，果然不似凡人啊！”
“话说，这还是第一次见公子同女孩子顽呢。”
“这是第一次见公子同旁人顽呢！咱们公子向来独行，你见过哪回将朋友带回家来过？”
“果然是人以群分呐，你们瞧见没有，那位小姐方才的模样，活脱脱是另一个公子，我还以为我眼花了呢！”
“是呀是呀！不过话说回来，怎么觉得今天公子格外安静，莫不是在外受了惊.....”
几人已叽叽喳喳讨论起来，这厢，管家才被他们吵得回神。
他凝眉叱道：“背后议论主人，像什么样子！这次不论，再有如此，杖责二十赶出府去！还不各自归位！”
众人猛地住嘴，各自回府散开回位去了。
虽严辞禁止侍僮们讨论，但管家也满腹疑惑。
可他在府上做了三十年有余，晓得为仆者，最要紧的便是不逾矩。况且二公子脾性无常，哪里敢细究呢？
眼下人总算回了府，还难得领了朋友来，还是先招待好，不给公子丢脸再说。
他唤了两名小僮往膳房去，细细交代一番，还不放心，索性自己领人同往，势必不辱使命。
这厢，于行宛被奚燃一路牵着往他院中去。
镇国公府不愧为世代勋贵，府邸处处彰显世家底蕴，其占地极广，沿路院落纵横，亭台楼阁层叠错落，庭中假山叠翠，遍植奇花异草。
府中引活水为湖，许多建筑便坐落于水上，其上建九曲回廊，蜿蜒通向数十亭台，各处景致皆不相同，又各自通往不同院落。
两人过了正门，穿过花厅，越过几道垂花门，又自水廊穿过，弯弯曲曲走了许久，才到了奚燃平日住所。
是处三进三出的院落，门前已有数十名小仆静侯，正等二人归来。
奚燃理也不理这些人，挥手教他们退下。
众人见是一少女如此指挥，略有些迟疑，又看向一旁公子，见其面色无异，才各自退去。
他又扯着于行宛越过几道院门，过了影壁，才稍稍放慢脚步。
这一路，奚燃步履飞快。沿路仆婢环绕，顾及耳目众多，他不好细讲，对各处一概分为“这里可以随便去”“这里不要去”两种。
于行宛被牵着绕来绕去，早昏了头，茫茫然不知何处，只勉力跟上。
这会儿到了院中，总算能喘口气。
于行宛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四方布景，此处比她在家时的院落自然要宽敞许多。
院中一角有棵极高极粗的槐树，眼下才及初春，于府中所植槐树枝头才初发新绿，此树却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教枝叶提早生发，枝头郁郁葱葱的，一片绿意盎然。
见于行宛瞧着那里看，奚燃指着说：“夏天的时候，树上很凉快。我带你爬上去一起睡午觉。”
于行宛来了他家，奚燃好高兴。
现下院中只他们二人，他再无顾忌，又指向各处细细讲来，扯着于行宛念个不停。
庭中还有个小池糖，鱼儿成群游来游去，水面荇藻悠悠，另有几丛叫不上名来的水植，青青地漂浮其上。
于行宛好喜欢水，她凑过去，隔着白玉栏杆，探身往下瞧。
奚燃养的鱼倒不肖其主，很亲人的样子，见她来，皆摆尾挤过来，红红白白地成群仰头看她。
于行宛惊喜地笑，扭头唤奚燃来，“你看，它们这样欢快。”
奚燃看看她，又看看鱼。
看看鱼，又看看她。
半晌，他恍然大悟，却错认了她的意思，兴冲冲地指着池中游鱼，对于行宛道：“我们捉来烤了吃好不好？”
于行宛：！不是这个意思
—
于行宛跟着奚燃，在院中好一通顽耍。
奚燃不知从何处找来鱼食，两人争抢着往水中丢，瞧谁那处的鱼儿多。
老有几条鱼儿左边转转，又去右边。及至最后，谁也数不清自己这边有几条鱼，难辨胜负。
不多时，管家着人送来晚膳。只见七八个女侍手提三层雕花梨木食盒，款款而来，依次摆于桌上。粗略看去，竟约莫有五六十道菜肴罗列桌上，冷盘热盏、山珍海样，无一不精，无一不奇。
于行宛被这阵仗震住了，从前家中逢年夜前聚宴，大约不过如此，而这只是平常用膳而已。
这下才明了奚燃在客栈所言并非夸张，镇国公府于吃食一项，果然堪称豪奢。
她原本还有些紧张，怕自己举止间不似奚燃，教人看出露了馅。
没成想一行人极安静，送完膳食便依次退下，并未多言。
“我惯常不要他们侍候的，”奚燃瞧出她的不安，向她解释，“人太多了，吵得耳朵痛。”
于行宛松口气，同他挨着坐下了。
二人于正厅用膳，堂中一方长桌，宽敞极了，可供十余人聚此共食。这会儿只有他俩，也未顾及甚么主客次序，只随意挑了相邻座位，挨着坐下了。
奚燃给她夹菜，左一筷右一筷，将她碗里堆得满满的。
世界上最小的山大约就在这碗里。
他托腮瞧她吃，眉眼弯弯，道：“你看，我就说我家厨子什么都会，你想吃什么，就让他们做什么。”
于行宛吃得正开心，冲他露出个笑来。
即使到了自己家，奚燃瞧着也没什么胃口，随意捡了两筷便停下了。于行宛觉得这样不行，又忙着同嘴里这块小羊排作斗争，好半天才找到空隙，开口奇道：“你家厨子做饭这样好吃，那你为什么不爱吃饭？”
“是因为你的舌头比较精细吗？”她猜道，又觉得不对，“但现在我才是用你的舌头，也觉得很好吃。你用我的舌头，还是不爱吃。”
奚燃只是说，“我从小就不爱吃饭。”
“这样会长不高的，”于行宛提醒他，“过几年，你大概比我还矮。”
奚燃不吃这一套，反驳她：“你现在用我的身体，吃这么多，我肯定是会长得很高。”
于行宛惊了，她突然反应过来，忙说：“那你不吃饭，我将来不就又矮又瘦了吗？”
奚燃想了想，也是这个理。
他眼睛倏地亮了，狂笑道：“那等我们换回来，你站在我旁边，又矮又瘦豆芽菜样，更显本大爷气势威武！”
于行宛不高兴了，她好伤心，连饭吃着都不香了，说：“可是我不想又矮又瘦。”
她也学奚燃，往他碗里夹菜，小声乞求：“多吃点吧，让我长高一点！”
奚燃瞧她这样可怜，拧着眉毛，勉强吃下一口，便要搁筷。
便见她长叹一口气，对着满桌菜悲痛道：“又矮又瘦，大家更不喜欢我了。”
他深吸一口气，又捡了根瘦骨伶仃的青菜吃了。
于行宛双手合十，向天祈祷：“又矮又瘦，我不会活不过二十吧。请菩萨千万保佑我，我想活到三十岁！”
奚燃咬紧牙关，一气闷头狂吃，如此勉强进了小半碗才放下。
虽说仍是寥寥，稍大点的娃娃吃得都比他多，但相比于平时，这已经是极大的进步了。
于行宛在旁边也跟着吃，一边吃，一边夸他：“奚燃，你真厉害，吃得这么多！我将来一定长得高高的、壮壮的，不会早死了！你对我真好，奚燃，你真是个好朋友！”
奚燃冷哼一声，又夹个虾饺吃了，嘴里鼓鼓囊囊地，还在说：“你最好是活得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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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请你多吃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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