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时念第一次前往千神殿，却是最不安的一次。
活生生将神职抽出体外的神族，自古也没几个。剥筋抽骨的疼，悲神就这么硬扛，最后还“好心”给时念提了个醒。
冥府于各种族来说，都是特殊的存在。冥界有自己的规则，不受外族管辖，冥府之中，谁人都要给孟婆面子，无形之中，孟婆才是掌管了整个冥界的神族。
他说，孟婆不是善人，时斋不可全信。
难怪母亲一直强调冥界是特殊的存在。
难怪旁人提到孟佛桑都是一脸惊恐。
大概是千神殿新修了传送阵，时念到达时，裙摆沾的十九层污水都未干涸。她手心握着孟佛桑叫她带来的神印，刚出传送阵，就看见上百位千神殿神族。
见到时念，齐齐向她行礼。倒不是什么尊贵之礼，不管怎么说，两方是平职。
时念回了礼，有个头发全白的神族走到她面前：“斋主，一路还顺利吧？”
时念看向他，笑了笑：“一切都好，劳尹伯挂心。”
被称为尹伯的身后，站着个十分俊美的男性神族，时念走过去，抬手：“殿主，这是悲神神印。”
对视瞬间，她们都读出对方心中所想。孟婆不可私自处理神职神族，能将神印取出，必然是得了千神殿殿主的允许。
悲神做错太多，千夜无法包庇。
千夜接过道谢，继而转身，将悲神神印高高举起：“我千神殿，为千古神栖身地，奉创世五神，自诩神灵之地，下对普通神族，上接万古神殿。神职神族，便是要以身作则，维护天地秩序。既是自愿留在千神殿，就不再有私心一说。”
“可如今，悲神受楔族蛊惑，为一己私欲，窃露水，坏阵法，意图杀害时斋斋主。去人界，害婴儿，使无数婴灵扰乱冥界。”
“这是我千神殿之耻，也是我千神殿识神不明。今日，时斋斋主在此，我千夜代表千神殿，向斋主致歉，如今情形，全是我千神殿之责，幸好斋主安然无恙，否则将悲神千刀万剐也难以挽回。”
“日后若是有需要我千神殿之处，斋主千万开口。”
时念回礼，轻点了下头。
“悲神此次是重罪，现在已关在冥府十九层地狱。我已托孟婆，取出悲神神印，又受斋主恩惠，取回神印。千神殿神族众多，可有哪位愿意接任悲神神职的么？”
话音一落，无神应答。
这显然在意料之中。
悲神悲剧，由神职而起，若不是沾染人世间最痛，也不会走向极端。
千夜沉默半晌：“若是没有哪位愿意接任，那便只有我……”
“殿主，”有道身影从后方走出，“我来。”
时念不属于千神殿神族，只是碍于是这事件的受害者，必须要看到千神殿的处理结果。凭感知，出列这位的能力早已能飞升万古神，只是有神职在身，选择居于千神殿。
他额间显出神印印记，和悲神的那个一模一样，不过颜色不同。悲神是淡淡的灰色，而这位上神是红色。
这是……喜神？
喜神笑了笑：“我最合适，不是吗？”
“世人常说，喜怒哀乐爱恨，六者一体，百味人生，哪里有分开的道理？”他抬手，找千夜要这块神印，“自然，也不应当分什么喜神悲神。”
千夜犹豫了下，而后突然一笑，把神印放在喜神手中。
两手手心相触，灰色和红色慢慢融合，喜神再次睁开眼睛，额间印记已变为纯白，衣服也不似从前的艳丽，变成浅色的红。
“至此，千神殿只有一神，名喜悲。”
众神行礼，恭喜千神殿迎来新神。
神印归还，时念也当回时斋，她刚转身，只听有道声音传来：“斋主，稍等。”
众神散去，巨大的平台上只剩时念和喜悲神。
风一吹，两边拴的风铃叮叮当当响，有蝴蝶落在时念纹着花朵的裙边，轻轻一沾，又迅速飞走。
时念率先打破这尴尬的气氛：“恭喜，喜悲神。”
喜悲神笑容却不似往日灿烂，他早已看到时念裙边沾着的污水，神族敏锐的嗅觉早早察觉悲神的味道，他盯着看了一会儿，低声问：“他一切可好？”
时念没回答，只是静静看着他。
浑身是伤，蛊虫蚕食，惨叫响彻地府，要她怎么说。
“我明白了，”喜悲神嘴唇有些苍白，僵硬地挤出一个笑，“包庇本族，伤害人族，这是重罪，冥府不会放过他。”
有了悲神神印加持，喜神也终于填满了所有情绪，他脑中是悲神下凡历劫的画面，感受到这世间最惨，终于明白悲神每日看到的都是什么景象。
只有他一个，享有这天地间最盛大的欢喜。
无人知晓的角落里，还有个跟他过得完全相反的神族。他还自诩，是悲神最好的兄弟。
“或许，你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件事。”
喜悲神慢吞吞将视线挪到时念脸上，眼底亮晶晶，泛着泪光。
时念依靠在一旁的柱子上，说道：“若是从根本追究，喜神悲神分开就错了。人也好，神也罢，七情六欲是常事，喜怒哀乐也是常情，缺失了其中的部分，总归还是不完整的。”
“因为有了诸多情绪，才会共情。人族会相助，神族会悲悯。自古以来，从没听说有一路顺遂、一生冷静的族类。”
“神印取出时，宛如剔骨刮肉，但我走出十九层时，悲神有传音于我。”
“不过，神印取出，他终于会笑了。”
喜神听到这里，怔怔看着时念。
和悲神相识这么多年，也曾把酒言欢，可悲神无论何时眼尾都是向下垂着，没有半分精神，因此，还被喜神打趣过，这世间竟没有让你欢笑之事吗。
原来，原来是因为神印。
巨大的自责将喜神吞没，他身形摇晃，抬手扶住柱子。
“他可有……可有话，托斋主送于我吗？”
时念默了声：“他说，一切皆有因果。”
“因果……因果……”喜神喃喃念了好几遍，嗤笑了声，“竟是因果。”
时念话说尽，是时候回时斋，她将一直放在袖中的钥匙递给喜神，踩上传送阵离开。
至于这钥匙能打开什么，这是他们之间的私事，让他们自己处理便好。
[诸多情绪，才会共情。人族会相助，神族会悲悯。]
这极富有深度的话，竟是她说出来的。
时念嘴角不自觉上扬，手指摸着微微发热的镯子。
母亲，你看到了吗，我如今，也变成了能够开解他人的神族，多年不见，身上竟有你的影子。
传送阵不是时斋，而是前往桑陵。
桑陵早已恢复昔日繁华，有冥界使者相助，守城阵法也加强，一片安逸和谐。
可惜魂归冥府的婴灵无法回归原生家庭，被安排转道继续投胎。剩下安置在育儿馆的弃婴也一一被领回，不过这次，所有涉案家长尽数戴上监管环，一旦再有类似想法，立即会被执行入狱。
安界局上三字牌匾，是当任局长手书，下方[原长兴]三个字格外好看。
众人只知，局里有局长书写的传统，却不知，下方的三个字，是时毓模仿原长兴字迹所写。
原局已经从严冽那里知道时毓的事，得知后十分平静，倒有种释然的畅快。
时念不懂，想要再问严冽，又用不惯当代人类世界的现代通讯设备，只能作罢，把手机丢在一边。
她站在安界局大门处，过往的桑陵居民不认识她，自然不会主动同她说话，但还是会和孩子说故事：“这安界局啊，隶属时斋，那是一个掌管时间的机构，历任斋主尽心尽责……是啊，她们当然懂得长生不老的方法……现在的这个啊，现在这个可了不得，她是时斋灵力最强的斋主，这次婴儿事件就是她出面处理的。安界局查了几个月都查不到的事情，她一出手就解决了。”
……桑陵对她的评价这么高吗。
时念有些意外，她还想再听听时，身边出现了个人。
“斋主莫怪，世人多慕强。舆论控制人心的道理，安界局还是明白的，您不会介意吧？”
时念认出眼前的女孩，同属二十八队，她摇摇头，表示不介意：“朝希，好久不见。”
朝希眼睛瞪圆，惊讶自己还能被这种厉害的大人物记住：“是啊，斋主，您都多久没来过安界局了。”
时念笑笑，随着朝希往里走。
安界局的门岗是新来的，不认识时念，方才见她盯着安界局牌匾，以为是图谋不轨，见她和朝希一起走进来，尤其是朝希一脸恭敬笑靥如花，更是疑惑。
“一个千古神而已嘛，安界局每天都会来不少上等神族呢。”
“你懂什么！”去主楼那文件回来的前辈重重打了下他的脑袋，“这可是时斋斋主！一句话就能踹了你饭碗！”
新人哽住，看着时念背影，不说话了。
“咱们斋主为神低调，习惯掩去神族气息，不像前段时间往这跑的那个什么倪常，一个没飞升为千古神的神族，每次一来恨不能让整个安界局都知道……”
“嘘，别乱说，倪常那是来找严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
……
时念脚步一顿，还没开口，朝希福至心灵：“倪常是个即将飞升千古神的神族，和我们严队很久之前就认识，最近飞升劫在即，经常找严队取经。”
末了，朝希又补一句，“就，普通朋友，跟斋主没法儿比。”
时念倔强：“我跟他也是普通朋友。”
朝希拖着长音：“哦，好，普、通——”
作为时斋灵力最强的斋主之一，时念自然不会和孩子们计较，知道今天是安界局每月的考核日，众人都在幻京，她当然就去了原长兴办公室。
那里视野最好。
电梯上行，门还没开，神族灵力扑面而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浓烈的香水味，呛得朝希掩住口鼻疯狂咳嗽。
时念见状，手在她脑袋上轻轻点了下，朝希的嗅觉被短暂关闭，长长舒了一口气。
“倪常是孔雀化身，据他说，他是方圆十里最漂亮的孔雀。”
时念皮笑肉不笑：“听起来，你们严队长挺受欢迎。”
朝希哪里还敢接话，只硬着头皮往前走，边偷偷拜托路过的同事提醒严冽，让他千万别说错什么话。
倪常穿着件白色长裙，头发也是精心卷的波浪大卷，和朝希说的一样，确实明艳动人。
时念视线从她身上略过，走到办公室大门处，准备扫描手掌开门。
身边那孔雀神见状，急忙上去阻拦：“别费力气了，我都试了多少次，这门是打不开的。唉，只能请严冽来帮我开咯……朝希，你们队长呢？”
时念默默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
朝希一颗心提到嗓子眼，看看时念，小声说：“在幻京。”
倪常指尖点了下朝希的鼻尖，媚眼一勾：“好，那我下去找他。”
临走前还不忘提醒时念，“喂，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不如和我一起去幻京？我有熟人，能见到原局长。”
左右时念也无事，饶有兴趣地盯着倪常妖娆背影，转头说道：“看不出来。”
朝希：“？”
时念跟上倪常脚步，“你们队长，艳福不浅。”
朝希：“斋主千万别误会！他这是一厢情愿！我们队长天天都躲着他，若不是他每次都说有赵知行的消息，队长都懒得见他。”
赵知行？
看不出来，她竟然能找到赵知行的消息。
时念看她背影的眼神都认真许多，追上她脚步：“走，听听她这次又有什么情报。”
话音刚落，头顶报警器滴滴作响！
整个安界局一片混乱，周围所有人都往后院狂奔，其中有个拿对讲机的连帽子都来不及拿，从二楼一跃而下：“快！所有人！支援幻京！异兽要逃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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