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两个瘫痪在床不能自理的男人,陶舒一整天都在两屋中间奔忙,惆怅地抱怨道:“陶家要真有这么一天,你猜我会怎么做?”
陶修把趴了一天的脖子换个方向,很认真地回道:“你会把我和阿翁都接到你夫家去养老。”
“呃——”后腰挨了她重重一掌,她已是及笄之年,是时候给她找好夫家,可惜公仪林的家世太高,有点可惜。
陶修一直躺到第二日傍晚,感觉后背伤口没那么疼时就起来了。穿上衣裳走出屋外,夕阳刚藏于远方的林木之后,天气晴朗舒爽,他坐在绒华树下盯着落日看了许久,忽听见陶彪猛烈的咳嗽,起身往堂屋走去。
陶修与陶彪没有感情,坐在一起相对无言,两人中间有无法化解的刺。陶修初来陶家的前几年备受折磨,被奴役,是廉价的人力,长大后更不解陶家买他回来又不肯把他当人对待的行为。遭受无尽的谩骂和殴打、被同龄人欺侮时,陶彪和早死的养父常以息事宁人的态度把所有过错推到他身上,像训马一样抽打虐待,直到他跪地求饶发誓再不会有下次。
他在陶家的凄惨处境有所转机靠得是师父辛南佐,自拜师那年起,他在陶家渐渐有了人样。
养父死后,陶彪又瘫痪在床,陶修认为离开玉河村的时机已到,可以逃离此处寻找记忆里模糊的萧家,缩在门旁面如土色的陶舒望着他走出院门。
陶修忍不住回头,看见她抱着双膀蹲在门旁被雨水砸出的浅坑里,满眼恐惧,小声哭泣央求:“阿兄,你要丢下我?你走了我怎么办?”
陶舒是他在陶家几年来唯一的暖意,他走后一个半大的姑娘如何才能在乱世中活下去。
陶修在院门前站了很久很久,犹豫迷惘和漫天的雨丝一样让他浑身发冷,身体几乎凝成石雕,他调转脚步,回屋趴在床上大哭一场,而后再没提过离开一事,腕上银镯的符咒在那一刻形成束缚。
陶彪咳的厉害,每咳一下就把干瘦的身子蜷缩起来,陶修把他扶好靠在墙上,轻轻拍打他的胸口。
陶彪缓了一口气后盯着陶修:“你伤了?”
“昨晚出去做事,从马上跌了下来。”
“我听小舒说你最近和公仪家的小郎君走的近?他为何跟我们这样的人走近,是不是有企图?”
“企图?”陶修轻蔑地笑道:“他能有什么企图?图这几间破屋还是图我们贱民的身份?”
“他是不是看上小舒了?”
陶修不动声色压下震惊,原来连不能出屋的阿翁都看出来了,若公仪林再来几次恐怕乡邻间就要传出不利于小舒的闲话。
“你和小舒都大了,从小长在一起,彼此什么生性都清清楚楚,我也没几年活头,就想在闭眼前看你们成亲——”
陶修倏地站起来怒瞪着他,两片薄唇在亢奋的情绪下发颤,低吼一声:“阿翁,你究竟想怎样?”
陶彪扯开干裂的嘴大声发笑,笑得直拍墙面,“上次提到这个事你就恼羞成怒,这件事其实便宜了你呀!你清楚陶家家底,小舒也大了,别让旁人捷足先登,早些成亲,你我各自把心中的大石头放下,你还有什么不甘?”
陶修去年第一次听见他提起此事时,肮脏又恶心的话令他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一连两日不肯跟陶舒说话,第二次听见时觉得有些对不起小妹,明明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至亲,陶彪却如此侮辱他们兄妹间的感情。
“我不想在此事上与你争执,但愿你一次也不要在小舒跟前提起,否则永远也别想看见她,玉河村此后不会再有姓陶的。”陶修胸口堵得慌,愤然跨出房门。
“站住!”陶彪喝住他。
陶修扶着门框背对着屋里。
陶彪软下语气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恨我和小舒的父亲,恨我们买了你,难道你没想过即便我们不买也有别的买主,你该恨的是你坎坷的命。”
门边的背影一动不动,隔了片刻才有气无力地问:“这么多年,为何你就不肯说出拐我来此的畜生到底是谁?”
“告诉你作甚,你是不是觉得你本该衣食无忧、荣华富贵?我告诉你,你一日是陶家的人就永远是陶家的,别做异想天开的梦了,你的命运早就注定的。”
陶修抓紧右腕变小的索命镯,几乎把腕骨拽断,走出屋外还听见陶彪用浓痰堵塞的胸腔费力沙哑地大喊:“就算我瘫了不能管你,你的命还握在我手中,你可以走,大可以一走了之。”
他坐回绒花树下发呆难过,西边的小路上有两个身影踽踽而来,一个是端着木盆清洗衣裳归来的陶舒,另一个牵马的少年大概是公仪林。
* * *
公仪林和沈钟把汝丘几间铁匠铺都查看过一遍,最终选择一家姓郭的铺子,他昨日连夜画好剑的图样,把剑的形制、尺寸及纹饰一一标注清楚准备在选好的铁铺中锻造成形。
郭记铁铺行的老头有双一看就是吃这碗饭的结实粗壮的手臂,他接过公仪林递过来的图样后爽利地答应五日后可交货。
公仪林仔细检验铁铺内外看是否够格,墙上挂的地上摆的都是些农用、家用铁器,这些器具对铁的要求不高,陨铁或生铁都能铸造,但用一样的材料去铸刀剑却极易折,他端坐在店内最干净的胡凳上冷峻沉稳发问:“不知郭老先生的手艺有多少年了?”
郭老头一提起过往即刻容光焕发,抚过稀疏的胡须笑道:“不是老朽夸口,四十年前就为大梁的军队铸过剑戟,就是凭这身本领在战乱中活到现在,还养了一家老小。”
能为梁师铸兵器说明这老头还有点本领,那可不是随便就能糊弄的工事,公仪林对老头很满意:“老先生的手艺我定然不敢质疑,只是我对此剑的材质有些苛刻。我就直说吧,你要锻的剑会跟随我沙场杀敌,若是铁材选的不好,后果真是——”
沈钟见机适时报出表弟身份。
郭老头初以少年人只是要把剑做做样子,若真到用剑搏命那一刻剑却断了,岂不是给郭家埋了灾祸,他沉思一阵,捋须道:“小郎君想要上等的材料,我这郭记铁铺确实也能给你造一把好剑,只是要花费些时间,价格也贵些。”
“只要能锻出好剑,价格请老先生开口。不知何时能取剑?”
“给老朽十日时间。”
“好,十日后我来取货,一定按我给的尺寸铸,一寸长一寸强,此剑要比其他剑长上两寸。”他趴在老先生耳边叮嘱几句,把个沈钟急的竖起耳朵偷听。
走出郭铁铺后沈钟问他:“你跟舅父讲一声要什么样的剑没有,跑这小小铁匠铺能锻出什么好剑?”
“这把剑我不是自留,要将它赠给陶修。”
“又是他,他也配用剑?你自己算算,来沈家这几日你哪天老实待住了?”沈钟用他灵敏的嗅觉嗅到一件不正常的事,露出一脸坏笑:“我明白了,我明白你为何老往陶家跑了。”
公仪林生怕被他猜破自己的小心思,慌地打断:“你明白个屁。”
“这不丢人,陶家的陶舒确实长得水灵,你要有意就跟舅母讲一句,十个八个那样的都能放你屋中。”
公仪林懒得辩解。
人来人往的街上,沈钟步伐挺正人君子,目光却觑着从身旁走过的女子,嘴里咂咂有声。
公仪林几次斜目瞪过去:“跟我说说陶修的过去,你没发现他有跟人不同的地方?”
“我与他不熟。他被众人欺负早就成过去的事了,欺负他的一党人长大后倒反过来想和他结交朋友,是陶修拒人之外。”
“那是为何,其中有什么转变?”
“再不济的人一旦有了耀眼之处,外人对他的偏见很快就改观。陶修就是这种人,小时候他们顽皮胡闹发现不了他的特别之处,现在再一回头才发现当年被他们欺负的人竟十分出众,渐渐就对他没过去苛刻了。”
公仪林越发好奇:“他的特别之处究竟是什么?”
沈钟一本正经回道:“他变俊了啊。”
公仪林险些没笑出声:“这算什么特别之处?”
“你不信?有张好看的脸啊真是万事轻松,就说此时此刻我在街上盯了数十个小娘子,没一个正眼瞅我的,若是换了陶修,不,就你这张脸,她们都在看你,你说可气不可气?”
沈钟讲的虽是大实话,但光有一张漂亮的脸不足以让别人改变对陶修的看法。
“他那人很可怕,身上有不怕死的横劲。前年寒冬发生严重的伤寒病症,重症者近二十个,起初医工定为瘟疫,把二十人集中在一处看守,人人都不敢靠近时是陶修一连七日守着病重者,熬药、喂水、擦拭都是他,七日后虚惊一场,同龄人对他改观大概就是那次。”
公仪林默不作声听着。
“他就想赚钱而已,哪有什么高尚品性?”
“又是赚钱?”
“他家每年的寒冬都不易熬,照管伤寒者无非想赚几吊钱。”
公仪林突然停下脚步盯着沈钟,眼神愣愣的,过去他见到贱民只会绕道而行,与沈钟嫌弃陶修何异,叹息一声:“他做了旁人不敢做的事换来你的轻视,有此想法的人绝不止你一个,轻贱他努力维生的艰辛模样,我和你又能高尚到哪里。”
“我就随便跟你说说,怎么就认起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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