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星辰直压江面,可这深秋的夜空还是清冷寂寥,江风又大又劲,寒意直往怀里钻。
公仪林回到大营时已深更半夜了,江边灯火格外明亮,陆颢迎上来把敌人的动向回禀给他,“四艘蛟龙皆停在元意大营,因吃水太深,停靠位置离栈桥较远,由重兵把守。周狗的水军被你一截为二无法凑一起,暂时他们绝不敢轻易发兵。”
公仪林边听边用端上来的热水洗去路上的疲惫,接了陆颢的话说:“今日我亲眼见过它的强大,势不可挡,这种东西若是正面硬刚,我军绝无胜算,满大江的船都不够它拍,我觉得我们得想办法偷一艘过来。”
“没错,陶修也是这个意思,就是不知该如何下手。”
手里的湿帕猛地一拧,住了手,直直地转过身,小心翼翼试探着问:“谁的主意?”
“陶修,可能都开始准备偷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的行动派,我明明说等你回来再商量,他人就不见了。”
“他现在哪?”
陆颢故意吊着他,继续说:“周狗把蛟龙看得死死的,以防不备被他们发现外加把蛟龙拖回来,怎么说也得一千人,一千人去偷东西,要想不弄出点动静来我真闻所未闻,看他那一脸的严肃,又不得不信他确实能办到。”
“他在哪?”
“谁?”
公仪林闭上眼呼出一口气,压下气焰,把擦脸的巾帕砸陆颢身上就冲出屋外。
难怪今夜城中的灯火比往日足足亮了一倍。
那人还能在哪,一定在江边。
江面零零散散有几处渔火,映着天上的星辰,宁静又美妙,如果不是离此几十里外的敌军坏事,此刻见心上人的心脏该如火熊熊燃烧。
“去他妈的周狗,就算你现在把船开到我眼皮底下,也不影响我见陶修。”
公仪林丢开马,走进灯火通明的水寨,阻止部下去通报。就这么定定地站在岸上俯视下面忙碌的陶修。
这人到哪里都有忙不完的事,刚到自己的地盘,瞧给他忙得好像在这里待的挺熟似的。
直到一个士卒趴在陶修耳边禀报:“公仪右卫来了。”
陶修忙转身,眼睛还在背光的地方搜寻,忽一道黑影冲下来一把搂住了他,不由分说,对着他的脖颈就咬下一口。
回头得问问公仪老夫人是不是记错了,这二公子该属狗才对。
陶修忍着疼拽了三次没拽下来,附在他耳边低声求饶:“疼,松开吧。”
这语气简直可怜又隐忍,公仪林浑身一阵酥麻,嘴上的劲又大了几分,陶修被咬急了,只得狠狠掐住他手臂提醒道:“他们都在看着,你是不是疯了?”
旁边确实站了一些跟陶修检查船只的士卒,不多,也就百十来人,正目瞪口呆盯着二人。
公仪林朝他们大手一挥,“该干嘛干嘛,没见过兄弟重逢?”
将士:“……”当然见过,可是也不该是你这狗急的模样。
陶修把他拽到灯火暗淡些的地方,凝视江对岸的西北方,那里就是元意的大营,“没错,偷东西确实要人少,但偷这么大东西人数也不能太少,我打算来个‘声东击西’,一定弄一艘回来不可。”他把偷东西的计划精细地说一遍,让公仪林配合明晚的行动。
公仪林认真听着,担忧隐隐爬上眉间。长久以来,没有亲眼看见陶修打仗也就罢了,如今这人就在眼前,准备明晚潜入敌方水寨偷船,无论他本领多厉害,这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讲完计划也没等到他一句回应,陶修歪过头凑近了问:“难道信不过我?”忽见他的唇不似往日红润,护卫京师的压力全在他和左卫身上,看来这些时日过得十分辛苦啊。
陶修按过他的头朝其唇上吻去,抚慰的一吻,十分温柔。
公仪林被突如其来的幸运冲击地瞪大眼睛,继而闭上眼舒服地享受一阵,才坚定的答复,“信得过,明晚我亲自替你开道。”
两人在江边的石头上静坐许久,没有提分开这半年的经历,也没有提大陈面临的危机,用江面上点点渔火来舒缓心头的沉重。
“记不记得前年的约定,说好回玉河村看清江河,至今都没能实现,你说这小小的心愿要怎么做才能达成?”
他们背靠背盘腿坐着,闻言,陶修侧过身摸过他的一只手,“我估摸着要等天下太平才行。”
公仪林突然站起来,伸手把陶修也拉起来说:“那就等天下太平的吧。你手真凉,回去我给你焐焐?我有什么毛病,深更半夜跟你在这吹江风,快天亮了,回去睡会,养足精力明晚好做贼。”
近几个月精神高度戒备的陶修一觉睡醒已是第二日傍晚,被营外乒乒乓乓的打铁声弄醒,头昏脑涨走出屋外,将士们已把今夜行动用的战备往船上搬,长矛铁戈、箭矢刀枪都准备整整齐齐,看来那小子是要大干一场了。
公仪林“声东”用的船舰准备妥当,至于“击西”用的船只则要陶修动用自己的兵力。
陆颢也把救急应战的船舰停在江心随时待命。
下半夜的丑时出发,陶修对先行的公仪林叮嘱道:“切莫靠得太近,不许面对面硬拼,只能用弓箭射击引开他们注意,不许开打,绝对不许开打。”
即便是暗中偷袭,这打起仗来,不管大还是小都要死人的,今夜行动就显得压抑沉闷了点,公仪林故意找茬松动松动紧张的气氛:“你不过是卢将军派来拱卫京城的一支水师,神气活现做什么,这里可是我说的算。”
周边将士们都笑了一阵。
“废话少说,出发吧。”
三十条艨艟穿梭在江上的薄雾里,缓缓开出水寨向敌营驶去。
陶修准备好的一批精兵则驾最轻便的竹筏和小舟从另一个方向出发。
元墨与兄长元意的大军在江北水寨会师后,兄弟二人把半年来向江南拓土的战果一一捋顺理平,现在只剩下东扬州、京口和石头城三处还在抵抗。
他们守在水寨不动,一旦等到东扬州杨念的捷报传来,周师将三面发兵一举拿下建康。
兄弟二人这庆功的酒还不敢开封。
今夜元墨按常例巡逻过各大营后就睡下了,半夜时分忽听部下来报,江面出现大量战船,停在距离水寨四五里的位置不动。
元墨立即皮甲上阵,十分利落果断地调遣相同数量的船去迎敌。
此时,江面雾气正浓,灯火朦胧,双方的刀枪剑戟都在鞘中压着藏着,没有一点开战的意思,几十条船在大雾之中如鬼魅夜游。
元墨下令按兵不动,看敌人玩什么鬼把戏。
这正合公仪林的意思,不动一刀一枪就把他们的注意力引过来岂不是更利于今夜的计划。
公仪林让将士把弓箭全部堆在脚下以防周军突然袭击。
元墨则来回搓拇指和食指,眯起精明的双眼,这么干瞪眼也不是个事,离天亮还有一个时辰,陈国水师这是要干嘛?这其中必有猫腻。
他刚要派出两条敢死的小舟上前探听消息,身后的水寨突然传来闷闷的鼓噪声,接着火光冲天,熊熊大火驱散浓雾,把元墨眼里的两团火也烧的快要跳出眼眶。
原来陈军打的是这个主意,元墨立即下令开战,几十艘战舰倾巢出动,顺着水流迅速扑向陈军。
公仪林依陶修的命令不敢跟敌人硬碰,下令边退边战,直到退回石头城的防御水域内。
带出去“声东”的几十条船几乎都安然返航,主帅的楼船却不见踪影,陆颢连问三次,才得到一个准确的答案,公仪林驾船驶去敌人水寨了。
另一边,陶修带的人手皆是沧澜队那样会水的佼佼者,一靠近敌营就抛弃竹筏小舟,几百人江豚似的潜入水中,暗淡的灯火下,看守蛟龙的人见水面漾开怪异的波纹,都以为是成群的大鱼戏水。
直到陶修破水而出,掣出明晃晃的宝剑才反应过来,敌人这是杀到眼前了。
警戒的鼓声迅速响起。
行军打仗最怕夜间无缘无故的啸声,更怕听见震耳欲聋被偷袭的警铃声,贺功臣从被窝一跃而起,没弄清军情就先冲了出去。
周军夜间待命的船舰刚被元墨带走,待贺功臣赶到江边杀敌时,水寨的栈桥边早已结束一场血腥的残杀。
地上躺的死尸几乎都是自己人,金蛟也慢慢驶向江心,贺功臣怒喝一声:“开船,跟我去杀。”
他被敌军的偷袭冲昏头脑,仅带几艘艨艟就追了上去。
等他借着微明的天光看清站在金蛟上的陶修时,双目充血,怒拍船体,骂道:“陶修,你这个丧家之犬,我与你势不两立。”
陶修拱手客气地喊道:“贺将军,借你蛟龙一用,我正要用你脚下的船试试这蛟龙的实力,不知肯否?”
贺功臣这才发现自己离金蛟太近,随时能被它拍死。
这时,公仪林的船由远及近开了过来,贺功臣认出此人后,立即拿出杀手锏,高声威胁:“公仪将军好威风,就是不知你兄长公仪檀现今如何?牢里的饭吃不吃得习惯?”
公仪林脸色大变,拳头攥出清晰的骨节,突然舒展眉头笑答:“贺将军正直磊落,不至于为这点寸功连威胁狡诈的手段都用上,试问公仪檀被俘至今,他可曾说过一句示弱的话?兄长如此,我又能比他差到哪里去?两军对垒,沙场上说话,贺将军,后会有期。”
那公仪檀确实也是个犟种,没见过被俘的人还能摆出那副高傲的模样。贺功臣也是被逼急了才拿此下作的办法招呼敌人,对方不吃这一套,只得恨恨地看着贼人大摇大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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