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床足够大,其上铺一层松软的棉被,又罩一条靛蓝色的粗布,被子倒是绸缎面料,柔软华丽,就是颜色有点好笑。陶修穿了一身干净的中衣盘腿坐在床上等公仪林倒掉洗漱的污水忙完最后一点事情,“为何不让司子做这些小事?”
“他在这里碍手碍脚。”公仪林端着插了红蜡的烛台慢慢走进里间,放到床边的木几上后,摆动双臂猛地跳上床,顺势一倒仰躺在被子上,兴奋地滚几圈,把脸埋在粉色的被子下吃吃笑个不停。
陶修憋着笑静静等他发完疯,等了半天那小子还在笑,刚要推他,公仪林突然把脑袋从被子里拽出来,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问:“康乐,我在做梦吗?”
“你没做梦。”
“你打我一下。”
陶修伸手扯了他翘起来的头发,仔细地又强调一次:“不是梦。”
“大半年了,我都不知自己为何要来此,白天挨太子的骂,晚上回来衾寒枕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想着熬到年关回去见你,哪知……”话还没说完又在床上滚了两圈。
“我以为你在你伯父手下做事,原来在东宫任职。是何职务,为何整天挨骂?”
公仪林把弄乱的头发抹到后面,因太过顺滑,乌黑的发丝又从肩头落下,他也把腿一盘正坐在陶修面前:“我因伯父举荐做东宫的左卫率,太子出行的安危全系于我身上,你知道我向来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书读了三三两两,更没你那样出彩的身手。在我之前的左卫率叫李由,他从小与太子朝夕相伴感情深厚,虽是君臣更像朋友,去年无故被人刺死在家中。太子因我顶替李由的位置大为不悦,第一次见面就让人试我能耐,呵,我被打的落花流水,大概你从未见过我的狼狈。”
“此职务空缺下来,不是你上总会有别人,太子为何如此为难你?”
公仪林悄悄朝他跟前挪了半寸,“一是见我取代李由,二是嫌弃我无用,三厌恶我仗着伯父的关系身居高位。太子越刁难我越不甘,大半年来我可谓‘饱读诗书’又找三位师傅跟着他们习武,大概就是你见我与从前不同的地方,来,我们扳个手腕,看你能不能胜我。”
他兴奋地抓起陶修右手,二人伏下身把肘部支撑在床上开始较劲。
陶修见他兴致勃勃,当头浇下一盆冷水,扳四次胜了他三次,唯一输的一次是见他表情逐渐疑惑而让了他。
公仪林甩甩被勒红的手掌问:“为何这样,我这大半年足够用功,师傅们都直夸我进步神速,为何到你跟前还跟之前一样?”
陶修也摸着自己手掌道:“你在进步,难道我就原地不前?我进了江矶营的沧澜队,平常训练只比你多不会比你轻松。”
公仪林对兵营的事很好奇:“沧澜队是什么,属于骑兵还是水军?”
“都不是,专门训练斥候的小型支队,人数不到五百,若战时能凑够两千人。”
公仪林遽然褪去一脸笑意,震惊地盯着他:“你做了斥候,朝不保夕死里求生的斥候……”
此刻公仪林眼中的担忧让陶修想起他听见自己确定要进军营时无措的惊慌,他这次的反应比上回沉稳许多,“那你觉得哪个兵种没有危险,或是不需要杀人?”
公仪林沉默不语。
“斥候跟轻骑步兵一样,区别就在斥候落刀要比他们快一步,消息比他们灵通。一个多月前,江矶营火烧周军在枞阳的战船一事,想必这个好消息也呈报给了圣上,你必定有所耳闻?”
公仪林蹙着眉头听他继续说。
“我们去二十一人,只有六个回来,以最小的损失重创熊威营,这正是斥候的使命和存在的原因。我不干自然还有旁人接替,身边的兄弟都铁骨铮铮,能进沧澜队我真的很开心。”
江矶营的捷报送至皇宫时,公仪林正立在太子身后,同众人一起听大臣读完启文后暗暗为江矶营的勇士喝彩。原来勇士就坐在面前,耳朵轻而易举就听到的佳音却是他们以血腥的代价交换来的。
这个未去过兵营不曾见过沙场的贵公子,以为建康城的太平和歌舞升平存在的理所当然,他以为陶修去了兵营不过是充当人头甚至他所在的那支队伍可能数年都派不上用场,原来,富裕安宁的京城外每时每刻都在发生流血的事。
“活了六个,你是其中一个。伤了哪里?”
陶修把肩头的衣裳褪下一角,露出掌心大的伤疤,疤痕还是新鲜的浅粉色,外面虽已愈合,可能内里的筋肉还在愈合中。
公仪林浅呼一口气,在伤疤处轻轻触碰,指端的凉意激的陶修身体一颤,迅速穿上衣服笑道:“养了一个月伤,吃了一个月好的,值了。”
公仪林笑不出来,他从床上站起来抖开被褥,把陶修往床边踢一脚,又走下床吹灭蜡烛,钻进被窝命令道:“快躺下。”
陶修懵了一瞬,这人阴晴不定,说变脸就变脸,摸黑老老实实、窸窸窣窣躺进被子里,与公仪林之间隔了一尺宽的距离。
月光从窗户倾泻入内,屋里的陈设清晰可见。二人躺的笔直一动不动,许久没再开口,陶修逐渐放松身体将要入睡。公仪林突然用胳膊肘抵了他两下:“睡了?”
陶修一震:“没,还没。”
“皇宫的禁卫军现缺两名候补人,我现在有能力将你的军户销毁,只要你肯。”
“不必,军籍并没限制我的想法和人生,进了军营我才感觉那里才是我要待的地方,在大江之上守护身后的百姓和帝都,我个人力量虽很微小,但立足在战舰上面对波澜壮阔的大江时,胸襟开阔,才会感觉自己活得很满足,那该是我做的事情。”
“明明有条光明的路,为何非要选荆棘遍布的道去走?”
他们的声音朗朗,在光线朦胧的屋内还有几分温和。
陶修不再解释,温声说:“睡吧,明早我就走了,需要早起。”
“我跟你说过了,你暂时走不了,听见没?”
“没听见。”回答的声音又小又温吞,像挑衅。
公仪林猛地掀开被子,先扣住陶修右手,随即一个翻身把整个身躯压在他身上,又迅速屈起双膝压坐在他腹部,紧紧抓住陶修挣扎的左手。仅几个简单动作就让两人气喘吁吁,公仪林死死钳住陶修双手固定在他头的上方并掌握主动权,抵在他肋骨处的腿用劲道:“不许走,有没有听我说什么?”
肋下被公仪林弄的又疼又痒,陶修几番挣扎欲起身反击,怎奈腰被他锁的死死的,耗费大力后仍无法脱身,只好把翘起的头往枕头上重重一沉,带点求饶的口气说:“我还要回趟玉河村,见到你就……够了。”
公仪林把压在他肋骨上的腿又加重力气,不容置喙:“三天,就三天。明早我去太子处告假。”
“你别皮了,放开我,好好商量。”陶修看了下二人现在的姿势,拿出与敌人打斗的狠劲和他相搏似是不妥,不过当他真想从公仪林身下脱身时才发现并不容易,锦衣玉食的公子真的长进了。
“三天?”
陶修怕痒,公仪林很快就找准他的弱点,一壁控制不让他动,一壁在肋下挠痒,央求的却是自己:“就三天,行不行,这大半年我一直在想你,我能坚持留在这里都是因为你。”
玩闹中的脱口而出让两人突然安静下,陶修停下挣扎,怔怔地望着坐在自己身上的人,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却从这张口中听到了自己半年来一样的思念。
屋内静如月黑风高做贼的夜晚,两副身躯内跳动一样频率的心脏,隆隆有声。
陶修心软了:“你下来吧,我不回去了,留下陪你几天。”
公仪林从他身上“撤”下来老老实实躺回被窝,刚往他身边挪动,就听陶修道:“睡相老实点。”
公仪林哪管他说什么,侧过身用手臂从他身上环住,打个哈欠道:“从小睡相就差,谁都治不了我。我也这样搂着大哥睡。”
可能是压在胸口的手臂作怪,这一夜陶修做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清晨醒的时候脑壳似宿醉般昏沉。他发现屋内空无一人,唤了两声公仪林,司子突然从外面跑进来。
“陶公子醒了?二公子天刚朦亮就去东宫上值,让你醒了等他片刻,我这就给你打水洗漱和摆饭。”
司子不敢毫无顾忌地与陶修对视,眼神像贼一样好奇又躲闪,就想从他脸上找到吸引二公子的地方,一想到昨晚两人的嬉闹声连厚重的墙壁都没有隔断,心里就酸甜苦辣咸的各种滋味。
司子不明白,以二公子的家世、模样,如今又在东宫做了人人称羡的左卫率,别说汝丘提过几次亲事的袁家姑娘,就是此处的几个世家大族都纷纷投来想要结亲的眼神,不知公子哪根筋错了位置,居然倾心给这样平庸无奇的穷小子。
依家君火暴如虎的性子,司子真不敢想象公子今后的路多艰难。他又往好的一面想,陶修不过是公子一时兴起的玩物,要不是公子暂时喜欢他,连大仆身份的自己都有手段给陶修使绊子,公子还年少,玩个三年五载腻了后总会和所有大族的公子一样,从袁氏、周氏或是陆氏家的姑娘里挑选妻子结成更坚固的联盟。
公子还小,司子这样安慰自己,像关心儿子似的担忧公仪二公子的前程。
陶修端水到院中的石板上洗漱去了,司子盯着他的背影,思绪缓缓回到许多年前那个盛夏的午后,二公子嫌热吵着游水,就在那条清江河上,两个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小孩碰面了。
他真想掌自己两嘴,要不是当时闹肚子躲进草丛,怎么轮得到陶修去救公子,两人怎么可能会搭上话。
陶修洗漱后直接让司子带他从小门离开公仪府,告知司子一句:“二公子若问起来,大概午后我会回来。”
司子不冷不热的哼一声表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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